第一部 凤凰琴 第二章(第3/8页)

孙四海说:“难走的还在后头呢!”

山路的确越来越难走。草丛中的蛇蜕也越来越多。孙四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捡到的蛇蜕小心地装进去。张英才看到一只蛇蜕,鼓起勇气把手伸了出去,一触到那粗糙的乳白色东西时,心里一阵阵起疙瘩。

李子在旁边说:“张老师怕蛇了!”

孙四海马上要李子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下。

李子想了想说:“杯弓蛇影。”

孙四海轻轻抚了一下那片微微发黄的头发。张英才不由得尴尬起来。蛇蜕有许多了,塑料袋装得满满的。孙四海不让学生们再捡,要他们赶紧走路。站在山梁上,张英才以为离天黑还有会儿,一下到山沟,就很难看清脚下的路了。

学生们陆续到家,只剩下一个李子。

最后李子也到家了。王小兰站在家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孙四海将塑料袋递过去,王小兰也将一只装得满满的袋子递过来。

到这一步,孙四海才说:“李子这几天有些咳嗽。”他又介绍,“这是新来的张老师。”

张英才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只有点点头。

王小兰也在点头,点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后问:“不进屋坐会儿?”

孙四海忧郁地说:“不坐了。”

张英才看清了,王小兰是个哀戚戚的冷美人。

听到王小兰身后的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呼唤:“李子回来了?”孙四海立刻说:“我们走了。”

走了一阵,张英才再往回看,王小兰果然还在家门口站着。又走了一阵,前面山上有一处灯火很像界岭小学。张英才一问,果真如此。

张英才很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绕了十里路么?”

孙四海说:“路是绕了点,但能多采些草药。她不绕路,别的学生就要绕路。”

张英才壮壮胆说:“李子她妈不该嫁给那个男人。”

孙四海愣了愣说:“谁叫她娘家穷呢。那个李志武当时是大队干部,又实心实意地喜欢她。父母之言,她抗拒不了。谁知搞责任制后,李志武上山采药挣钱,摔断了腰。”

张英才更大胆地追问:“当初你怎么不娶她?”

孙四海叹口气:“我是从外地流落到界岭的孤儿,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就连最关心我的老村长都反对,怕弄出事来,影响转正。现在想来,真的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正待再问,前面有人在呻吟:“孙主任!张老师!”

听声音分明是余校长。他俩赶紧走拢去,见余校长拄着一根树枝靠在路边石头上。

余校长苦笑着说,他将最后一名学生送到家,天就黑了,返回时,路过一处田垅,明明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还叼着一只烟头,火花一闪一闪的,他快走几步,想撵上去找个做伴的。到了近处,他一拍那人的肩头,觉得特别冰凉,像块石头。他仔细一打量,果然是块石头,不仅是块石头,还是块墓碑。他心里一慌,脚下乱了,一连跌了几跤,将膝盖摔得稀烂。

余校长说:“我想等个熟人做伴,回去看个究竟。”

孙四海说:“也太巧了。我们去看看,你丢下什么没有。”

张英才知道这风俗,人走夜路受到惊吓,一定要赶紧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气或魂魄失散了,人会大病一场。张英才小时候胆子特别小,家里人一直认为是他受过惊吓而没有回去找魂,他自己则是从来不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而且还是老村长的。界岭小学就是当年老村长拍板,让全村人,那时叫大队,勒紧裤带修建的。过去余校长常叹息说,若是老村长在世,学校也不至于像现在这种破样子。叹息归叹息,大家也都体谅老村长的为难之处,他自己的大女儿生下来就是女苕。老村长却不承认,非说是读书少了。这也是老村长坚持要在界岭修建小学的重要原因。老村长在位时勉强张罗将女儿嫁了人,生了叶碧秋,叶碧秋过了启蒙年纪,九岁才报名上学。当然,这些都是老村长去世之后的事情。

这时,孙四海开口说:“老村长,你爱教育爱学校我们都晓得,可你这样做就是爱过头了,你要是将余校长吓出毛病来,事情就会非常糟糕。你老的外孙女叶碧秋早就上学了,书也读得很好,我们都有信心,觉得她一定能够考上大学。你要想爱得正确,就请保佑我们这些民办老师早点转正吧!”

余校长在一旁说:“孙主任,你可别像邓校长,为了转正,不论是神是鬼,见到了就烧香磕头。”

孙四海苦笑一声:“余校长放心,我这是开玩笑。”

余校长说:“人死了多年,你还敢与他开玩笑,这也怪老村长当初太宠你。老村长将你从别的村弄过来当老师时,大家都以为他是招上门女婿,两个女儿由你选哩!”

孙四海说:“人的事太难预料。老村长如果真的开口,说不定我会答应他,那样的话,我也算有个家了,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睡觉,全家人做梦。”

余校长说:“这话又说过头了,小心有人听了心里难过。”

于是大家又说墓碑的事。老村长的坟墓早就在这条路上,这一带的人没有不熟悉的,当年下葬时,余校长还站在新坟前亲自念过祭文。怪就怪在连余校长都会在视觉上出错。孙四海和张英才一致认为,是余校长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种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里太紧张,出现了幻觉。

末了,余校长说,这种事山里常发生,不用大惊小怪。

大家刚刚平静下来,墓地里忽然传出一种像是女鬼的笑声,说哭不是哭,说笑不是笑,听起来很近,找起来很远,最恐怖的是,每一声响到最后,都会在一种狰狞的感觉中变得虚无缥缈。

从来只将鬼神当成笑谈的张英才,下意识地一把搂住孙四海的腰。

孙四海也没有沉住气,同样一把搂住余校长的腰。

就像学生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冲着黑糊糊的墓地吼了一声:“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你就不要用这一套来吓唬人了!”

黑暗中真的走出一个人来。在暗处发出怪笑的女人,竟然是叶碧秋的母亲,也就是刚才余校长说的老村长的大女儿。

余校长和孙四海晓得她是个女苕,也不好生气,只问她这么晚躲在这里干什么。

叶碧秋的母亲嘿嘿一笑,说自己想爸了,顺便将最近学会的一篇课文,背诵给他听。说话时,她很得意地亮了亮手里拿着的小学一年级课本。

哭笑不得的余校长让开路,由她先走。经过孙四海身边时,叶碧秋的母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还说:“我认识你,你是孙四海,我爸最喜欢你!”等她走远了,余校长才笑话孙四海说,别以为女苕什么不懂,她也善解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