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笛 第五章(第6/18页)

第二天上午,余校长扛着锄头上了后山,明爱芬的墓地还没稳固下来,前两次融雪将墓碑弄歪了。按习俗,这类事情必须先做了,才能安心过年。余校长忙了近两个小时才让自己看着满意了。说是满意,心里却不舒服。他盯着刚刚擦拭干净的墓碑,忍不住叹息,明爱芬一辈子争强好胜,民办教师的命,却长了一颗公办教师的心,好多时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后总算明白过来,干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头之日在哪里。

余校长转身回来,刚绕过墙角,就见孙四海迎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出了个田螺姑娘!”

余校长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连忙往家里走,还没进门就见到村长余实的妻子正在那里帮忙洗被子。不等余校长开口,余志抢先说,是她自己非要帮忙洗的。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外套都脱了,露出将红色毛衣绷得老高的胸脯。她一刻不停地搓着被子,见到余校长也不停一下,边搓边说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她儿子在家里从来都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沾,余志却要撑起半个家。村长余实的妻子还数落余校长,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该为他找个后妈。她说这话就像当真了,一口气列举四个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长点个头,今天下午就能找一个来见见面。余校长赶紧摇头,说自己现在这种样子,不想再将别的女人拖进来受累。

听到这话,村长余实的妻子捋去右手的肥皂沫,从裤袋里掏出三只纸袋,让余校长即刻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来。

余校长没想到,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民办教师全年应发的各项补助,一分不少地带来了。更加意外的是,这么多年,村委会头一次给三位民办教师每人发了二十元奖金。等他们在工资表上签过字,村长余实的妻子才说,希望校方对她儿子多些关照,让他评上全乡三好学生。

余校长无法开口,只能冲着她点点头。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洗好的被子晾好,伸手在余校长的额头上轻轻点一下,并用一种特别有女人味的口吻说,余校长将心血全都倾注在界岭的孩子们身上,等到哪天真有人考上大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余校长修一座功德碑。

村长余实的妻子走了,余校长好久说不出话来。还是孙四海打破沉默,说村长余实最好将这种本事发扬光大,一路走后门,让儿子从初中升到高中,再升到大学。实现界岭村高考的零的突破,当然要从村长的家里做起。邓有米大智若愚地说,家长关心孩子的进步,这是好事情,应该鼓励一下。

余校长终于开口说话,他想的与孙四海和邓有米不一样,却让他俩心悦诚服。余校长说,界岭小学是界岭人自己的学校,村长的儿子书读得好,人们会觉得很正常。若是村长的儿子读不好书,不用说村长自己,别人也会对界岭小学失去信心。

孙四海没有表示反对的另一个原因是,既然工资全部补发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过年去。他已经想好了,趁着天气好,没有雨雪,赶紧下山去,给李子和王小兰买些新衣回来。余校长也是这样想的,明爱芬死后,自己还没给余志买过一件新衣服,弄得他即便是打乒乓球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将外套脱下来,因为里面穿的衣服全是明爱芬的。

邓有米懒得下山,理由是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相好的女人。孙四海说他贼心不死,舍不得花钱,目的是想找机会打点相关领导,将他转为公办教师。邓有米不和孙四海斗嘴,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将纸袋里的钱重新点算一遍。余校长羡慕地说,有了好事,能马上向老婆报喜,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第二天早上,余志还没醒,余校长同孙四海一道下山去了。

前半程二人一直在说王小兰的事。话题是孙四海自己开头的,对孙四海来说,王小兰所差的也就是名分,其他一切都如夫妻,大事小事都要相互商量。

孙四海被“向老婆报喜是人生乐事”一说打动,昨天天黑之后他也跑去向王小兰报喜,在王小兰家附近,发现李子靠在一棵大树下低声哭泣。问了好几遍,李子才说,妈妈难得心情比较好,傍晚收衣服时,小声唱了几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父亲就认为妈妈又在怀念旧情人,从枕头低下摸出一把剪刀,要杀妈妈。妈妈一气之下,说是不在家里过了。李子将父亲手里的剪刀夺下之后,妈妈已经不见了。孙四海安慰李子,妈妈不会丢下她不管的。这时,王小兰从旁边放柴火的小屋里走出来。天很黑,王小兰左手放在孙四海的手心里,右手紧紧搂着李子,很久之后才分开。

余校长除了听,也不知说什么好。

快到山下时,孙四海突然要顺路去看看蓝小梅。

余校长以为是在说笑,随口应了一声。

到了细张家寨,孙四海真的去敲蓝小梅的门。余校长恨不得上前去一掌推开他。幸亏出现在门口的是蓝飞。蓝飞虽然觉得意外,还是很热情。

余校长急中生智,指着孙四海说:“孙老师有个问题请教你。”

蓝飞当真了,要他们进屋细说。

余校长又说:“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孙老师你快说吧!都是同行,相互请教嘛!”

孙四海这时也有主意了:“是这样的,班上有个学生,是村长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一道怪题反过来考老师。”

孙四海将夏雪用来考叶碧秋,叶碧秋后来又写在五年级教室黑板上的那道题说给蓝飞听。蓝飞笑着表示,难怪城里人爱说,别将村长不当干部,村长余实的儿子到省里去当然不行,省长的儿子到村里也一样不行。蓝飞对孙四海说的这道难题毫不在意,他请孙四海先去办事,反正回来时还要经过他家,那时候再将答案告诉他们。

余校长一听这话,马上转身,孙四海还在同蓝飞握手,他已逃也似的走出老远。从细张家寨出来,余校长免不了责怪孙四海。

孙四海很开心,说想不到快五十岁的男人,还如此害羞。他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会害羞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不会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心里装着祸水。

二人边说边笑,没注意在路边的小河里洗被子的女人是蓝小梅。听到他们不断提及蓝飞,蓝小梅便抬起头来打招呼。刚刚平静下来的余校长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孙四海也不敢乱说了,老老实实地应答几句。蓝小梅要他们干脆到家里吃午饭,顺便与蓝飞好好交流一下。孙四海正要答应,余校长赶紧在身后捅他一下,孙四海只好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