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淑贞用力点着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心里就是这么认定的。

她回家做好饭,给羸官送去,把银屏托给邻居照看,便又回到那又黑又潮,散发着熏人的霉臭气味,墙旮旯里时而还有老鼠追逐的厢房里。

天黢黑,厚重的雪云包围了整个天地宇宙。北风象张牙舞爪的狼群,疹人地呼号着,以集团的力量,向小屋发起一次次进攻。门窗被撕烂了,“狼群”带着助纣为虐的雪花,冲进窗棂门缝,用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撕扯着小小的厢房,和厢房里的生灵。

淑贞用单薄的躯体紧紧拥抱着丈夫。如果能够用自己的躯体燃起一盆火,让丈夫在自己的怀抱里温暖安然地度过这最后的一个夜晚,她也决然不会有半分犹豫。

的确是最后的。晚饭回家时,她已得到通知,让她为岳鹏程准备好要带的衣物,明天一早警车就要带人走。从尹组长那里,她看到了两天前就签发了的逮捕证。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命运为什么这般不公,一次次地把无情的狼牙棒,落到这位善良的女人身上!

天明了,让人诅咒的天明啊!

淑贞为丈夫擦去脸上的灰尘,用手指耐心地为他梳平散乱的鬓发,又从门旁抓一把雪,擦净自己脸上的血痕,把被揪散的头发整理好,把被揉脏的衣服揩净、抚平,重新穿到身上。她要让自己的丈夫体体面面地、安安心心地走。她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是无罪的,她要矢志不移地等待着丈夫归来。

早晨平静地过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一阵纷沓的脚步直奔厢房而来。淑贞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

然而跨进厢房中来的,既没有宽边眼镜,也没有铜头宽边腰带,而是一双双惶惑的眼睛,和一个个甜蜜而又尴尬的笑容。

“岳鹏程同志,我们是代表县委来的。你受委屈啦!受委屈啦!……”

县委办公室高主任动情地连连擦着眼角。

“鹏程同志,十二分地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全家!完全是个别人的诬告陷害!

完全是个别人的无法无天!完全是……”

是天体一夜发生了逆转?还是四时颠倒、严冬盛夏突然转换了位置?

高主任慷慨激昂:

“我们县委昨晚得到消息,马上召开了常委会。一致决定,立即撤回那个所谓的工作组,让他们检查错误,听候处理!……”

原来工作组撤了,要不早晨这样宁静!

“县委认为,大桑园在响应党中央号召,发展农村经济改革中成绩是显著的,岳鹏程同志的功劳和贡献是不容抹煞的!县委决定:号召全县广大干部和群众,开展向岳鹏程同志学习的活动!”

直到这时,岳鹏程和淑贞才真的相信,那张早已签发的逮捕证失去了效力;才真的相信,他们已经重新获得了自由生活的权利。直到这时,高主任和随同前来的县委干部们,才想起他们所要表彰和学习的“功臣”,还坐在冰冷的厢房里,坐在落满雪花的稻草地上。

当天上午,岳鹏程、淑贞被专车送往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和紧急治疗。一切费用报销之外,另发一百元健康营养补助费。

下午是全体干部、群众大会。愤怒声讨原所谓县委工作组的错误,郑重宣布中共蓬城县委的决定。

晚上便开始了个别谈话和小组座谈,了解和总结大桑园发展商品经济的经验,了解和总结岳鹏程勇于开拓、勇于改革的经验。

一直到了第三天中午,岳鹏程和淑贞才从羸官拿回的一张报纸上,得知了这一切戏剧性变化的真正原因。

那是四天前的一张市报。报纸在头版头条,发表了一篇题为(这里升起一颗明星)的长篇通讯。详细介绍了岳鹏程由一盘大锯起家,把“大丧院”变成“大富院”

“大福院”的历程。通讯旁边还刊登了岳鹏程的一幅笑容可掬的照片,一篇旗帜鲜明地赞扬和号召推广学习岳鹏程精神和经验的“本报评论员”文章。

长篇通讯末尾的署名是:本报记者程越。岳鹏程把通讯翻来覆去读了两遍,脑子里才墓地蹦出一个“程越”的形象:那是一个穿着紫红色羊毛衫,脑后晃着一束马尾巴,既时髦又随和的漂亮姑娘。

岳鹏程由阶下囚一跃而跻身于太阳系,成为一颗光芒四射的明星之后不到一个月,那个年青漂亮的女记者程越,又一次来到了大桑园。

这次她是作为市委书记鲁光明的随员来的,与几月前的那一次不可同日而语了。

她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娇女。父亲是党校教员,母亲是美术工作者。受家庭熏陶,她自小爱好文学。大学毕业后,靠着父亲的一位飞黄腾达的学生的帮忙,她被分配到市报文艺部当上编辑。那是许多中文系毕业生削尖脑壳想要占领的位置呀!

她得到了。她感到了满足。唯一使她不满足的,是那位自称“老报社”的部主任,压根儿瞧不起她。她先被分配负责影剧评介。第一次推上两篇稿子,就被毫不客气地全部打回来。接着又分工文艺随笔。编过三篇,算是跟读者见了面,部主任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个人根本没有政治头脑和逻辑头脑。于是又去负责散文和小小说。

这下好,她约了一篇稿子,部主任粗略一看便大光其火,在稿签上直书两行:此类黄色作品也要见报,可见编辑水平和思想意识急待提高!

作品不让发也罢,偏称“黄色”;编辑水平亟待(竟写成急待)提高也罢,偏偏还有“思想意识”四个字。程越当即拿着稿签找到部主任面前。

“主任,你说这篇小说是黄色作品,请问有什么根据?”

“根据?”部主任抬起秃了半边的脑壳,说:“把床上的事都写出来了,你还要什么根据!”

“哪得看怎么写,写的主旨是什么。写了床上不一定就是黄色作品!”

程越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为了避免把事情搞僵,缓了口气说:“主任,你干文艺工作时间比我长,读的书比我多。小仲马的《茶花女》,司汤达的《红与黑》,包括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这几年的不少好作品,都有过类似描写。我们总不能说这些世界名著和好作品都是黄色的吧?”

程越的本意,是想以尊敬的口吻,通过这些名著的例证,引出对于那篇小小说的内容和意蕴恰如其分的分析。部主任却红了脖子。他是半路出家当起这个文艺部主任来的,对于那些名著他读得很少,有的连名字也叫不出来。他最瞧不起这些所谓本科大学生,同时也最怕这些大学生们瞧不起自己。程越话一出日,他便把意思颠倒了一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