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2页)

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合里,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没有任何仇恨,也没有过节。在我眼里,他甚至可以说是我祟拜的偶像。当偶像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只是、只是兴奋。我的手忍不住发痒,发烫,有一种指甲里想开花的感觉!这是真的。所以,我告诉你,在一定的时间和氛围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

后来,我听见老姑父大声说:这是干什么?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制止的声音里是否也有了一丝快意?

从省里来的老徐说:同志们,要讲政策,讲政策呀……这声音里有无奈,也有敷衍和惊奇,甚至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激动?

这时候,我看见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着嘴里的驴粪,哇哇大哭!……可是,当他一旦被人提溜起来的时候,他再一次跳将起来,梗着头,犟着脖子,一窜一窜地含着泪大声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于是,人们再一次冲上去了……就在这时候,刚从娘家回来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尔后哇的一声哭着扑上前来,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紧紧地抱着梁五方,大声哭喊着:天哪,咋这样呢?俺害谁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里了?!……那凄厉的哭喊声在夜空里盘旋着。

一时,人们全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还是工作队长老宋说了句话,他说:会就开到这里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妇背回家的。夜里,李月仙给他脱了衣服擦身子,见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到处是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还有锥子扎的……李月仙放声大哭,她哭得很伤心。

这天夜里,一村都很安静。少有的安静。大约是一个个都出了气了,睡得很安稳。狗也不咬了,只有蛐蛐那连绵不绝的叫声……

七天后,公社的批复下来了,梁五方家的成份由中农改划为“新富农”(这当然也包括五斗、五升两兄弟)。按照批复,梁五方新盖的三间瓦房和他的自行车、缝纫机被没收充公……并且勒令他三日内从新房里搬出去。

当工作队长老宋在场院里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时,梁五方却显得出奇的平静,他一声都没吭。只是他的二哥五升却咧着大嘴哭起来了,他说:我冤哪!……哭喊着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这三天时间里,无梁人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沉默,他们甚至显得格外的宽容和歉让。当乡亲们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时候,他们虽然不说什么,但从目光里可以看出,他们是略显不安的,有的甚至还主动地给梁五方让路……可梁五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他两只手紧攥着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也不理,就象是一列装满了火药的列车,轰轰隆隆地就开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当李月仙出早工从地里回来时,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给捆好了。他对李月仙说: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说:我不走。你不是说要上告么,我跟你一块。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象一头豹子似地窜起来吼道:滚,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着泪说:我就不走。拉棍要饭,我也跟你一块……

梁五方瞪着眼说:你走不走?

李月仙说:不走。接下去,她刚要说什么……梁五方一下子冲到她面前,扬起手劈头盖脸地扇了她几个耳光!……尔后,对着她大声吼道:滚滚滚,赶紧滚!我看你就是个扫帚星,看见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从未挨过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没说什么,默默地挎上那个小包袱,哭着走了。

那会儿,说实话,我正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呢。只见梁五方在屋里的地上蹲了一会儿,突然跑出来对我说:丢,帮我个忙行么?我看着他,从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说出这个话,我一下觉得比他高了一头。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快乐。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说:去送送你婶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当工作队领着村干部前来没收房产的时候,只见大门开着,家里东西都原样摆放着,梁五方不见了。

你知道什么是“格料”么?或者引申为“个涩”?

这是平原乡村的一句土话。是匠人们对树木材质的一种表述,特指那些长势不一般、却又特征明显、不易加工(咬锯)的树木。又引申为对人的一种个性化的蔑称。

你无法想像,一个“个涩”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么漫长。

自梁无方失踪后,村人们每当蹲在饭场吃饭时,都要议论一番。有的摇着头说:这货,太“格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说:是啊,你看他张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说:人家工作队是干啥的?专治这一号!还有的说:犟,犟呗。哼,你是鏊子锅?这儿有铁锅排!你是红头牛,这有钢鼻就!你不服?不服试试?!有的说:叽吧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们议论了一段,也就罢了。

梁五方失踪了很长时间。曾经有一段,村里人谣传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说,他在新疆阿尔泰那边摘绵花呢;还有的说,他跑兰州那边去了,在兰州城里给人打家俱,不少挣钱……后来,梁五方终于有消息了。

当梁五方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们吃了一惊:他是被人押送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两个民警,八个县里的治安联防队员。

那天,当他出现在村东小桥上的时候,那情形就象是几个人在扪一只跳蚤,或者说象是一群人在捉一只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见他上窜下跳,暴跳如雷,声嘶力竭,边走边喊着口号什么的……几个人上去都按不住他!当他走得更近些,人们听见他声音嘶哑地喊叫着:……杀了我!杀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见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着,一次次地从小桥那边走过来。他是被遣送回来的。他又上访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县里去上访、申诉。站在县政府的门口,手里拿着他写的一叠纸,拦路喊冤,要求复查……后来,他又去了市里,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门口,手里举着一个“冤”字,又常常被人轰走……就这么一次次地上告,却终无结果。见县、市都告不赢,他扒火车直接去了省里。再后,又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