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知道“八步断肠散”么?

“八步断肠散”是一种毒药,药老鼠的,又名为“见风倒”。

在平原的乡村,这种防治鼠患的毒药曾遍布于乡镇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间,卖老鼠药的小贩在集市上光着膀子、拍着胸脯大声叫卖,口口声声喊着“八步断肠散——见风倒!见风倒喽!”

那年月,在乡村里,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时分,鼠辈们几乎天天在房梁处“跑马”,或是在席棚上开办“舞会”,吱吱呀呀,跳跃腾挪,肆无忌惮地进行交配……有时鼠辈们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脚踩空,掉下来一只,吓得孩子们哇哇叫,偷吃粮食就不消说了,所有装粮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还有大白天咬伤孩子耳朵或鼻子的……为了对付鼠患,乡人们想了很多办法,有养猫的,有用鼠夹的,更多的人是选用“八步断肠散”。

最初,“八步断肠散”虽说不是“见风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慑鼠患的。但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由黄表纸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红绿黄三种颜色的药丸虽然名字响亮,药效却大不如前了。老鼠们逐渐有了抗药性,吃了只是摇摇晃晃地晕上一阵儿,按现在人的说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与后来普遍使用的“毒鼠强”不可同日而语。“毒鼠强”虽然名号一般,却是连人带牛都可以药死的。

其实,把老鼠们逼上绝路的也不是“毒鼠强”,而是水泥。无论毒性多么强的鼠药,最终都会被生命力极为顽强的鼠辈一一识破。而钢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则是老鼠们始料不及的,也是最为恐惧的。现在,—代一代的老鼠们正在与水泥赛跑。在城市里,高标号水泥的普遍使用几乎封堵了鼠们的所有生路。

老鼠思考么?老鼠会思考么?我不知道。

这像是一场不声不响的战争。为了生存,城市的鼠辈们在数十年的时间里首先完成了形体的变异:它们强大的基因信号经过一代一代的传导,使它们的后辈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来越小,不可思议地完成了肉体的“袖珍化”。乡村的鼠辈们也紧跟其后……对它们来说,活下来是第一位的。这种默默的、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态的缩变也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好吧,不说老鼠了。

我说过,早年间,在咱们的家乡无梁,“八步断肠散”可谓人人皆知。可由于药效一般,还因为无数次地被精明的鼠辈识破,咬破纸包,闻而不食。而红绿药丸于墙角处,却被孩子拾起误当糖豆吃……曾使人们一次次大呼上当,戏称为“慢毒药”。后来,它又逐渐演化成了—个人的绰号。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送他这样—个绰号?

他是我的小学老师。

一九六二年从城里下放回来的。

老师姓杜,名叫杜秋月。明明是男人,却取了—个很女性的名字。记得那是冬天,刚来的时候,他穿件黑色的四兜干部制服,上衣兜里插着一支黑杆钢笔,脖上围着一条绛红色的围巾,戴眼镜,鼻梁上有两片眼镜托压出来的红印,很有学问的样子。进村时,他肩上扛着铺盖卷,手里提着皮箱子,腰半弓着,拖拖沓沓的,一走一探,很像是只虾米。天冷,他还流着清水鼻涕,走两步就停下来,掏出雪白的手绢,很重地哼一声,揩一下鼻子,磨磨叽叽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进了村之后,他鸡啄米似的,见人就点头,他甚至对着一棵树点头。他对着代销点门前的那棵槐树点了又点……而后嘴里嘟哝了一句,接着又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等他摸到大队部的时候,天已过午了。

后来才知道,他是个近视眼。犯了错误才下放回来的。犯的是作风问题。

那一天放工后,大队部院里围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风问题”勾起了无梁村人的强烈的探究欲。人们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种作风问题,是不是强奸犯?村里人说:若是个强奸犯,是万万不能大意的。于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议下,大队干部集体决定让他在群众大会上做个交代,以利于以后的监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灯很亮,人到得很齐,连喂牲口的“老料”都来了。全村人集合在大队部里,听杜秋月坦白。这时候,夜空中突然飞来了几只蝙蝠,蝙蝠在灯影下一墨一墨地飞,像乌云一样,箭一般从人们头顶上掠过。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妇女们一个个惊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汉子们也跟着抬起头,看夜空中飞舞的“夜墨虎”。有人说,怪了,这时候,怎么会有“夜墨虎”呢?

平原的乡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蝙蝠并不多见,尤其是冬天。只有天气异常的时候,才会有蝙蝠出现。要下雪了么?我记得,人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蝙蝠(俗称“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盐才变成这样的,乡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于是就无端地延恨于“夜墨虎”。人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递着眼神,而后又用探究的眼光望着这个从城里来的“杜眼镜”,就好像这个“杜眼镜”是“夜墨虎”变的。

杜秋月被人带到了会场中央。他先是扬起头,很惊讶地看着众人。大约是看到了墙一样的人脸……接着,慢慢地,他的头勾下去了。这一刻,他脸上似有了怯意,老实了许多。面对众多的乡人,他先是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而后一声不吭,就那么弯腰站着。

在治保主任的带领下,人们开始一次次地大声呼口号……人们的胆子一下子壮了。人们很兴奋,像过年一样兴奋。人们踮着脚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拥动,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手指头一点一点地,几乎指到了他的脸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呵斥他:老实交代!

他仍然不说。

当口号呼到第三遍的时候,老姑父说,静静,静一静!

会场上顿时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他……

后来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况下,人的语言不全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眼神也能说话。特别是那些极端的、伤人最深的词汇,是用眼睛说出来的。在平原的乡下,就有这么一个词,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来说话,是“抨击”或“贬损”的意思。就像是人们眼里生出了许多小石头,人们用目光“砸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