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看好我的棋盘

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将军的风采。

当那架直升机降落在谷场上的时候,整个青泥河农场一下子就傻了!霎时间,一辆一辆的小汽车排满了农场的林荫道。前来送行的有本地军分区的各级首长,还有当地的一些行政领导。他们像葵花向阳一般,一个个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嘴里精心选择着词汇,以各种适合自己身份的口吻,向即将赴京的廖副参谋长表示祝贺。也仿佛是一眨间的工夫,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青泥河农场场长已排在了二十米以外!他站在欢送队列的末尾,衣冠不整、手足无措,就像是一个夹塞儿挤进去的老伙夫。

也就是一夜之间,在冯家昌眼里,老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已经不是那个蹲在石磙上抽闷烟的小老头了,这是一个将军。接到通知后,他就让农场的理发员给他刮了脸、理了发,还特意换上了那身一直压在箱底的呢子将校服。一时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那身板就像是陡然间用气儿吹起来了一样,直朔朔的,两眼放出逼人的光芒!他不再看人了,他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他只是在走,昂首挺胸地走,眼前像是有千军万马!面对欢送的队列,他只是随口“噢、噢”了两声,什么也不说。临上飞机的时候,他也仅是跟两三个人握了手,一个是当地军分区的司令员,一个是政委……而后,他竟然撇下了前来送行的一个个领导,旁若无人地朝着站在末尾的农场场长走去。农场场长立时就慌了,他不知道是上前握手好,还是先敬礼好,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首长在他前边排着……就在他手忙脚乱、迟疑不定的时候,老头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老头先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继而伸出手来,把他稍稍戴歪了的帽檐扶正,大声说:“不错,青泥河不错!”

一时,场长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只是连声说:“没有照顾好首长,没有照顾好……”

廖副参谋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很好。”

冯家昌一直跟在廖副参谋长的身后,当老人跨上飞机舷梯的一刹那,冯家昌抢上一步,本想扶老人一把,不料,老人却一下子把他甩开了。继而,他一步登上舷梯,回过身来,眯着眼对他说:“小冯啊,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吗?”

当直升机的发动机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时候,老头已走到了机舱的门口,这时,他再一次回过身来,昂昂地站在那里,大声说:“小冯啊,看好我的棋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冯家昌心里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那瞬间的变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简直无法承受!突然之间,就来了一架飞机,是飞机呀!它就降落在谷场上……那是大军区的领导也未必能调得动的。冯家昌不由得暗暗感叹,人真是精气神的产物啊!曾几何时,廖副参谋长,在农场一直被人称为“廖老头”的,一时间在他眼里就变得“威武”起来。怎么会呢?他眼睁睁地看着,突然之间,那真是伟岸哪!那神态,那气度,一行一动,真是可以叱咤风云!……还有,那些赶来送行的首长们,在老头下来的时候,他们一次也没来过。可是,就突然云集在谷场上,在他们列队向老头行礼的时候,他居然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战栗……直升机飞走了,各级领导也已纷纷散去,可冯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惊讶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两年的时间,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变化!

昨天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只听农场场长高声叫道:“廖副参谋长,廖副参谋长!”匆忙间,冯家昌从床上跳下来,开了门问:“场长,有事吗?”可是,场长并不看他,场长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先是对着躺在床上的廖副参谋长行了一个军礼,而后说:“廖副参谋长,请您立即去场部接电话……您一个人去!”这时候,老头仍很平静地在床上躺着,他问:“谁的电话?”场长迟疑了一下,说:“我不能说。”到了这时候,老头才披衣下床,跟着场长大步向场部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廖副参谋长回来了。就接了这么一个电话,老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他的腰弯得更狠了,满脸都是苍老的皱纹……进得门来,老头慢慢在床上坐下来,竟一连吸了三支烟!此后,他便长时间地在屋子里踱步,一时快,一时慢,久久之后,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说:“孩子,有件事情,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让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不过,现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说了。”

冯家昌愣住了,是为那两个字:“孩子”。他跟廖副参谋长这么久了,老人从来没这样叫过他。可是,突然之间,老头的口吻变了,那口吻变得无比亲切,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知道,这两个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种非同一般的信任!于是,在沉沉的夜色里,在度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之后,老人给他交底了。

老人说:“我的问题,是因为一封信,这是一封申诉信。这封信牵涉到了七位老同志,是七个将军联名给上边写的申诉材料,那是为一个冤狱的老上级申诉的……这封信酝酿了很长时间,后来转到了我的手里,我是最后一个签名的。当时,看了这封申诉材料后,我一夜都没有睡,考虑再三,我觉得就当时的形势来看,时机不成熟,弄不好会有麻烦,大麻烦。于是,我当机立断,把那封信烧了!不过,在烧这封信之前,我把这封信背了下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由于这封信是要直送上边的,在转送渠道上,已经做了一些试探,所以风声传出去之后,上边就开始追查了……那时候,信,我已烧了,已经没有证据了,他们也只好查到我这里为止。至于信的内容,我给他们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过是一些申诉的内容,他们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是这一切都由我担起来了。人,在某些时候,该担当必须担当。”当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笑了,摇摇头,又摇摇头,接着他说:“现在形势变了,是大的变化!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某些人已经完了……现在,这封没有发出的信,就变得重要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成了一发炮弹!”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话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长久的沉默!许久,老人轻声说:“孩子,下边的话,是一个老人对你说的。古人云:‘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忧则下不定。’你记住,在时间中,是没有纯粹的。所谓的纯粹,是混沌中的纯粹。其实,关于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代问题的时候,我是无意中漏掉的。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漏掉了信的‘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