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人,连个虫意儿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操,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毛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老兵哑巴似的,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终日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白天里放羊。放羊也要跑很远的地方,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后把羊赶到一片有草的洼地上,从早上出来,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时间……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样的蓝,哑蓝,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云,久久,它动都不动,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看旧了。那沙,远看是无边无际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远看是静的,漫漫的静;近看是动的,亮闪闪的动,有时候,它就流起来了,没有来由地,像水一样泻下来……只是没有人。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喊破喉咙,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顺手在墙上摸过去,你就会触到一道儿一道儿的沟槽儿,那沟儿很深,深得可以把整个指头埋进去……开初,他以为那是用刀子划出来的。后来他就明白了,那墙上的一道道沟儿,不是用刀划出来的,那是人用手摸出来的!那大约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样,夜里,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墙上“寻”着,摸着,天长日久,就把那墙摸成了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野地里大喊几声!要不他会疯的,他想,他一定会疯!喊累的时候,他又会无精打采地走回来,重新横在床上,打起手电筒,去读贴在墙上的报纸——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于是,他一封一封地给哥写信。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他在信上说,哥呀,一个娘生的,你咋就对我这么狠哪?!

当然,也是到了后来,当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时候,冯家运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远。

这是一着险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图谋的。那时候,总部刚刚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条件的,必须是军校毕业。那就是说,从今往后,不再从战士当中直接提拔干部了,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来,仅凭吃“苦”已经不行了……那时候,哥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文凭”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学习上是有些灵性的。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好呢?这老三,是个心猿意马的家伙,太贪玩,没有个正性,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他的心就跑了……况且,他的依赖性太强,脸皮也厚,要是离得近了,他屁大点事儿就会去找你。把他送进部队,又放在新疆,两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个“隔”字,是要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隔离起来,而后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静。

“三棵树”这个地方,是哥无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巧遇一位从新疆部队来的老乡。那会儿,此人是这所军事学院惟一的正团职博士生,可以说前程似锦!由于是一个省的老乡,两人说起话来不由就近了些。谈起经历,那人不免就说起了“三棵树”,说就是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成就了他。由于太静,太寂寞,他只有读书……他说,要是不看书,你会发疯的!他还说,就是那么个地方,出了一个疯子,一个硕士,一个博士……他还说,那就是一个“博士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后哥通过层层关系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么一个地方……最后终于得到了证实。那时候,关于让老三去,还是老四去,哥还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老三去。老三这家伙,有点懒,干什么没有个长性,你要不逼他,他做什么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静。可是,哥也没想让他一定要当什么博士,那对一个没出过门的乡下孩子是有难度的。哥只是想让他考上军校,只要上了军校,一毕业他就是干部了……哥也知道这手棋下得险了,生怕他出什么差池。所以,哥仅让他受了六个月的罪,六个月之后,哥就坐飞机到新疆来了。

他没有想到哥会到新疆来!哥来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里,风干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铁蚕豆儿,他就拣些干净的当“子”抓着玩……他还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摆了一个“日”!而后,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日”,射出一个一个的小堆堆儿……他太孤了,他只是太孤了。

看见哥,他就哭了。哑哭,满脸是泪,却说不出话来。哥叫他:“家运。”他不吭,再叫,还是不吭。仅仅六个月,他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哥看着他,回头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说:“不错,这里多静啊。”见他不说话,哥就又接着说:“恨我?”他还是不说话,那泪水一淌一淌的,把脸冲成了沙漠里的“地图”……而后,哥说:“你现在只有一个动力,恨,就是你的动力。恨我吧。”

哥要他学习。

哥在这里仅住了一夜。那天夜里,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哥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时候,哥说:“睡吧。”

来时,他带了一个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约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时候,也没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个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句,说:“——包?”哥也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给你的,留下吧。”当哥走出那个茅屋的时候,再一次回过头来,对他说:“信上,你有一句话写得很好:一个娘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