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礼仪树(第2/3页)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姑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带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礼仪树”了。乡里的人来了,县里的领导跟着也来,县里领导倒是更随意些,也是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叉腰,就问:“是红富士吗?”她说:“是。”就问:“销路咋样?”她说:“销路不错。”就说:“红鲜鲜的,好品种啊!”县里的领导一边看一边很郑重地抽烟,他的烟灰很长,那烟灰成了思考的长度,久久,他指示说:“好啊,气魄大一点嘛,气魄要大一点。啊,搞个千亩苹果园!”于是,就再一次领到那个园子里,一篓一篓地摘了,“品品”。而后是税务局、电业局、工商局……嘴上的东西呀!于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树,就一次一次地被“礼仪”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园子。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阳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果儿是哪一天被“礼仪”的。那树仿佛是用来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苹果就在枝头一日日鲜艳着,让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在那棵朝阳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一个苹果,那苹果高高地挑在枝头,终于有一天,它“噗”的一声,落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自此,没有人再去摘别人家的苹果了。自然,村人们的头也就不再烂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身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身子,嘴里嘟哝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没人知道。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性。而后,一连三天,当人们从村中走过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停下来,看一看这棵树,树也没什么,树好好的,只是树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拴了“旗”。后来,人们先是围着看,而后就一路猜下去,当他们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听,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谁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愿吁?……可是,传来的话却如此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戏:那是擦鼻涕用的。人们还是不大相信,就这样简单吗?不对吧。可是,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了香姑那里,她说,那就是让人擦鼻涕用的。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