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摸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而后,钟声就响了。他到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汪汪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远的念头。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而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惟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她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婶说:“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

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是呼天成,就说:“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真的?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噌”一下蹿起来,说:“找着了?!”

呼天成说:“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蹿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他揉了揉脑门子,地蹿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弄了半天是个瘫子?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看看,我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谁说是瘫子了?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我就那点口粮……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声,说:“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我那点口粮……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滚!滚出去吧。”

孙布袋“出溜”一下蹿到院里去了,说:“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