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黄花闺女”

王华欣终于当上副市长了。

在王华欣当上许田市副市长的第三天,就给范骡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吗?”范骡子有点不高兴,说:“谁呀?”王华欣大腔大口地说:“我,王华欣。”一听是王华欣的电话,范骡子心里很不是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王书记呀。有事吗?”王华欣在电话里笑着说:“骡子,还记恨我呢?”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王书记,不不,王市长,看你说哪儿去了?没有,没有。”王华欣就直截了当地说:“骡子,来吧。咱哥俩聚聚,喝两杯。”范骡子心里一躁,忙说:“王市长,要请也是我请,咋能让你破费哪……”王华欣说:“哪儿那么多废话。咋,请不动啊?”范骡子慌了,说:“那、那、那……”王华欣说:“你也别‘那’了,过来吧。我派车去接你。”自此,范骡子不敢怠慢,就坐着车到市里去了。

车进了市,已是傍晚了。司机直接把范骡子送到了本市最有名的桃园大酒店。下了车,只见桃园大酒店门前霓虹灯闪闪烁烁、五光十色,有一个红红绿绿的“酒吧女郎”在空中的电网上跑来跑去,一时东,一时西,一时绿了一时又红,映人的眼。上了台阶,又见两位穿着旗袍的小姐(真人)先是深施一礼,雀儿似的叫道:先生晚上好!进了大厅,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巨大的吊灯像开了花的树一样,一盏一盏在头顶上灿烂,到处都是灯的影、光的影,脚下绵软软的,就像是走进了一片虚幻的世界。

范骡子在乡一级的干部里也算是个人物,可他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待他坐电梯上了二楼,又看到了一处一处的景致,音乐像水一样在过道里流淌着,雅间的门全都是皮子包的,每个门前都立着一个小姐,走过去时,他觉得就像是皇上一样,小姐们一一鞠躬,又是一迭声地说:“先生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再走,范骡子头就蒙了,他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像是在满地找眼珠子。

最后,范骡子总算被司机拽进了那个叫做“贵妃厅”的雅间。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间,雅间分里外两进,中间隔着一袭古色古香的博物架,里间放着一张仿古的、用大理石当桌面的豪华圆桌和高靠背的座椅;外边摆着一排橘黄色的皮制沙发、仿古茶几,周围摆放的是彩电、录像机、衣架等设备。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纯毛地毯。小姐竟有四个,像画一样,背墙而立。

进门之后,范骡子怔了片刻,正不知该往哪里下脚,只见王华欣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骡子,来来,坐,快坐。”待范骡子在沙发上坐下,王华欣说:“骡子,咋?还不想见我?”范骡子有点拘谨地说:“王书记,哪儿的话呢,我……”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问,“客人还没到呢?”王华欣大咧咧地说:“什么客人?我今天就请你一个人。”范骡子嘴张了张,不安地说:“这、这,实在是……太破费了吧?”王华欣拍拍他说:“我谁也不请,就咱哥俩。”接着,王华欣又说:“你也别以为这是吃我。我给你明说,我一个表弟,做生意挣了钱,他个人的钱,有几百万呢,今儿个吃他,他签单。”范骡子忙说:“咋不让他上来,一块吃?”王华欣摆了摆手说:“咱哥俩好好聊聊。他来干什么?今晚上就咱俩。”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而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菜不要多,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我这位老弟尝尝鲜。”站在一旁的小姐说:“先生,你指的是?”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就那个,菜单上没有的。”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明白了。”

菜上来之后,王华欣把包间里的小姐全都赶了出去,他笑着说:“骡子,这会儿就不要‘颜色’了吧?咱哥俩单练,好好聊聊。”说着,他把一瓶五粮液一分两半,咕咕咚咚倒进两个高脚杯里,说:“骡子,今儿个,可就咱哥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成不成?”范骡子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里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长,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赶忙说:“成,成。”王华欣接着说:“好。既然这样,咱得行个令。规矩是:在这个酒桌上,咱哥俩都不许说一句假话。咱今天脱光他,连裤衩子都不要,来个赤裸裸,有啥说啥。谁要是说一句假话,罚酒三杯!骡子,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实,你吐我一脸,我擦都不擦!不过,可有一条,出了门不算,出了这个门,该咋还咋。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说几句真话了,交交心吧。你说是不是?”

一听王华欣这样说,范骡子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有点怵,话已滑到了嘴边上,又赶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说:“行,我听市长的。”

王华欣乜斜着眼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酒杯端起来。接着,他脸一沉,说:“骡子,你把这杯酒喝了!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操,就咱哥俩,咋还这么贫气?!”范骡子一看这阵势,再没说什么,他接过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而后他亮了亮杯子底,说:“哥,我喝了!”王华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说:“行,兄弟。还是当年的骡子。吃点儿菜,吃点儿菜。”接着,王华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下去了。

喝了酒之后,王华欣十二分恳切地说:“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吐吐这心里的窝囊。唉,咋说呢?跟谁说呢?不是一家的,不能说,离得近的,不能说。老在心里憋着。这些话,我跟你嫂子都没说过,她是城里生城里长的,说了也不理解。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时,人家都喊我‘带肚儿’,整整喊了五年……你说我恨不恨?十七岁时,我跟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好就洒一身!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乱蹦,你说我恨不恨?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透气。院长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能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弄呢?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那边枪一响,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被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这样的事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送的是‘婴儿胎盘’。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把‘婴儿胎盘’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么来滋养的?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吗。气是怎么来的?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脱光了。我说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