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地(第2/3页)

2

我曾经和梅子一起来到这片大山,那次跋涉使她历久难忘。这儿有讲不完的昨天:大山里奔波的少年没有帐篷,大雪覆盖的深冬就要钻在乱草里、蜷着身子抵挡严寒……她问:

“下雨呢?”

“下雨就钻进庄稼地边的玉米秸和高粱秸垛子。有一次我钻进了高粱秸丛里,刚要闭上眼睛,就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喘息。我还以为有一只野物呢。后来那边又传出了哼哼呀呀的声音,原来是一个人——大概是一个女的。”

梅子摇摇头:“我不信,女的还有流浪汉哪?”

那次我遇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那一回他本来早就睡着了,可是又被我惊醒了。他搓搓眼睛,从胸口那儿摸出一块地瓜吃起来。一股浓烈的地瓜气味扑面而来。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我告诉梅子:流浪女太多了,她们往往和流浪汉结伴而行。在这片大山里,在平原上,你很容易就会发现一群又一群边打工边流浪的人。他们简直就像黄色的水流,由高到低,就着地势往下流淌……也有一些流浪汉喜欢孤独——比如我遇到的那个老人就是。他告诉我:他已经一个人过了快一辈子了。那一回我们俩在高粱秸丛里谈得很投机。他说:

“小伙子啊,我和你这么大的年纪,已经凑付过两个女娃哩。”

我当时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流浪途中前后交往的两个女人。老人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哈哈笑着:

“瓜儿真甜哪,你不来一口?”

那时我真是饿了。不过我看见沾在他腮帮上的地瓜糊糊,还是忍住了。我赶忙摇着手。老人接着告诉:那时他就在这样的高粱秸丛里搂着女娃一阵大睡,天亮了就一块儿出去讨要,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俺那是露水夫妻啊,一年两年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一摆手就分开了。她到大山那边,俺到大山这边。俺顺着河套子往前跑,她顺着山南坡走了。各人去寻各人的好日月,哪还有那么多顾恋!不过我可惦念着她。第二个女娃走的那一年也是个秋天,天下着大雨,芦青河都涨满了。从上游跑下来的鱼,最大的有碗口粗,二尺多长,你逮它的时候按住头,它就用尾巴打你的脸,啪一下打过来,像打了你一个耳光。只一耳光就把你打蒙了。天哩,我怎么就忘了我心窝上的女娃呢?”

老人说着又“咕”一声咽下一大口地瓜,腮帮上立刻又沾了一块地瓜糊糊。

“你不知道,俺那女娃,我是说第二个女娃,名儿叫‘小怀’。姓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哩。别看是‘小怀’,她怀里搂抱的东西可多哩。抱着俺,还抱着一条小狗。你知道,女人一个人在外面过日子不易啊,领一条狗不吃亏。那条小狗灰不溜秋,脖子还没有我的胳膊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狗的小脑瓜最灵,小怀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让它咬谁它就咬谁。小怀告诉我,有一年上她在村头草垛子里正睡着,过来一个男人想打她的主意——这男人要是个流浪人倒也罢了,他是小村里吃饱喝足了的一个坏种。小怀就让这条小狗把那家伙的腿根咬了一口,咬中了蛋。”

“哈哈哈哈……”老头子一边吞食剩下的地瓜,“伙计啊,咱一个人走南闯北,到过北京哩。”

那会儿我真的吃了一惊,不太相信。我问北京在哪?他伸手指点着——我发现他指点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更加怀疑了:

“北京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车水马龙,有个皇帝。”

“皇帝?”

“那是。皇帝还和我一块儿喝过酒呢。”

我乐了:“皇帝吃什么东西?”

“皇帝好生活哩,黄瓜拌肴,猪腿管啃。”

我们俩靠在一块儿哈哈大笑,天亮了又一块儿往前走。就这样,我们一块儿走了十几天,从砧山走到鼋山,直转到大山南麓才分手。分手时老头子做个鬼脸:

“小伙子,趁着年轻,快找女娃啊!”

我跟梅子讲述了这个故事,她说:“你看看人哪,穷啊饿啊,都饿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里人如果怜惜他们,就不会嫌他们有这样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声。看来她不会怜惜他们。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个人没有在大山里奔波过,没有为一口水一口饭乞求过,是不会真正懂得怜惜的,无论他(她)有多么好的心肠。改变人的心灵不能指望一个动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写在纸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岛屿。

3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经十七岁了,唇上有了一层细小的胡须。老人临走时留下的那个特殊的叮嘱,让我总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声音在冬天的寒风里越发响亮,走到哪里它都追逐着我。接下去的故事我并没有告诉别人,因为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大冷天,我在田边地头上寻找着那些玉米丛和高粱丛。这个冬天太冷了,那些庄稼秸秆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儿躲避严寒呢?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盖的日子里,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处,浑身热乎乎的,而外面却是一片皑皑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树下、在拉大网的海滩上,我那些可爱的伙伴们……那时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里为了等待鱼网上岸,就偷偷在渔铺旁的旧帆底下过夜。一团团的蚊虫围拢着我们,我们搂抱着,感受一种奇异的愉悦……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间回忆往昔,心中充满了渴望。我也许会做什么坏事的。“我要做坏事啦。”我喊出了声音。有一次也许喊得声音大了些,被草垛外边的人听见了。当时黑洞洞的,麦草遮住了阳光,不知道天已经亮了。往常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一下子钻出垛子,尽快离开村落——可这一次我睡过了时间,正赶上这户人家出来抱草,他们要开始生火做早饭了——她发现了垛子里还有一个人!她伸手扒着麦草,我的眼前闪出一片阳光。于是我看见了一个穿得很单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脸色蜡黄,额头鼓鼓,显得整个头颅十分沉重。她长了一双细长眼睛,这眼睛不算大,可那时让我觉得真美。我抬头看着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谅、又像乞求她的友谊——萍水相逢,互不相识,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着,不知怎么她把怀中的麦草丢下一些,这样就重新堵住了那个洞口。

听脚步声远去,知道她不紧不慢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