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

1

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儿的漫漫长夜。没法安眠的长夜啊,既熟悉又陌生。也许我太珍惜这里的夜晚、太钟爱这里的夜晚了,所以才不舍昼夜……而在许多年前,我在葡萄浓烈的香气里竟然能够夜夜酣睡,做那么多甜蜜的梦。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睡不着,到武早的房间里解开背囊,取出一沓沓信件。这样的夜晚正是展读的时刻,倾谈的时刻。我发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急切——我想这位朋友在那一段时间里,极有可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到了这一沓沓纸页之中。它让我慌促地、急不可待地拆开来……

它们写得规规矩矩,叠得整整齐齐。是的,这些文字都是写给我和象兰的。我一开始想小心挑拣以免误读,可后来才发现根本无法区别不同的收信人:它们混在了一块儿,只胡乱在信封上标了些记号,有时内容与封皮上的记号又完全相反——其中的内容更是交错混杂在一起。这再次提醒我它毕竟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写下的……这些字迹没头没尾,有时让人莫名其妙,好像又把另一些人——完全不同的第三第四个收信人搅到了一块儿。我读下去渐渐发现,这是多么大的一坨堆积!这里面充满了一个人面对无边墨夜的呼号或呢喃……我读着,思路给磨得发烫,有时难免要放一会儿,以压抑着心中的什么。这个疯迷的酿酒师夜夜伏案,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四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从来没人见他好好睡过。他写啊写啊,有时握着拳头在屋里大声朗读,有时又偷偷摸摸地把它们藏在一个地方——先是将这些信件打捆,绑好后小心地放在那儿,最后又塞进背囊——他的神秘举止让拐子四哥夫妇感到了隐隐的不安——果然,不久之后他就失踪了。

信的开头奇怪地画了一支双筒猎枪……信中有的字迹大,有的字迹小;有的地方密密麻麻积成了一个疙瘩,有的地方却缺苗断垄,半张纸只写了稀疏的几行字。

……

不知道你和我谁更不务正业。当然……都是笑柄。两种不同的瓶子装酒。注意如下几点:第一重视品种,美国不如欧洲,他们的酒之所以至今二流,主要是葡萄品种问题;第二重视土地,必须看准土壤;第三重视发酵技术;第四重视科学研究——请注意,巴斯德学院发酵室早从研究啤酒转行了;第五重视设备工艺,葡萄汁要用硅藻土过滤,以提高酒的稳定性。学吧,你知道我这人不太自信。我喝过最有名的酒,绝不含糊。那个小娘儿们——你知道她。当然我不会把她怎样。我在德国巴门结交了一个艾克,这没什么不好。他到我们家来过。艾克哪样都好,一双小灰眼珠盯住象兰。属于“斗酒诗百篇”那一类,会写诗,汉话说得一塌糊涂,跟酒叫“舅”,说什么“葡萄舅”——我是他舅……艾克大概喝醉了,动手动脚。象兰后来说:好色的鬼子即“色鬼”。不错。“狐臭味儿顶我鼻子啦!”象兰这样嚷叫。艾克去过西西里岛,那里有一种极甜的酒,“西勒口士麝香葡萄酒”。奔它而去。象兰说“西西里柠檬,西西里柠檬”,她只从书上知道这几个字,甜甜的小嘴。你知道我是一股劲地对她好。而她,刻薄,无情无义!她说最好用一把剃刀给我剃个秃子。你看这是什么话!在她眼里我是尽可戏弄的。艾克教我怎样整治。我做不来。艾克其实很邪恶也很厚道。真的有这种人,色鬼。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我是很中国化的。你若见过艾克那又黄又红的胡子就会喜欢。像落日的颜色。他离开的时候才告诉,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毛病。他还没有讲明白就登机走了。后来我们就没再见面。很想这个家伙。对付葡萄酒的破败病,这家伙会出一些好主意。可惜人走了。我不能飞到巴门。我想这个家伙。我不想杀人,可是有人想杀我。谁?这家伙露了馅,不用刀枪,惯用毒药——小人一贯擅长毒药。我呢?开杀戒必用双筒猎枪。象兰需负完全之责。这个小娘儿们,我宁可相信是从海底爬上来的一种水妖,美人鱼,通身无鳞,水光溜滑,呜呼怪哉!

……就在八月十五,满月之夜,酒得了破败病。绿色沉淀。喝一口混浊的酒吧。一切不成。我更喜欢拐子四哥的瓜干烈酒,镇头儿竖起拇指。他有时会做淫秽动作。该让你怀上孩子。后一代。艾克说过,疯浪的女人所向无敌——“所向”哪里?“敌”在何方?他没有说……这帮鬼头鬼脑、系着领带、会说“欧开”的可怜巴巴的小浪虫、一帮顽皮青年、一帮专学洋人、动不动就喝咖啡吃阿司匹林的家伙!就因为他们,我要倒一辈子血霉。老天爷就是这样糟蹋一个人。你不回也好,你走吧。你该离开这个疯魔之地。你看看这个半岛,凡是好人都在遭罪。他们最后把我锁在那里。他们眼里所有呆子木头、石灰灌浆的家伙,都是正常人。他们说瞪着两眼半天转不过神来就是“稳重”。伪装。你还真以为他们有智慧,不敢招惹?其实只会拍马屁。上司给一个笑脸,他们恣得一蹦三跳回家了,进门就搂着老婆亲,还抱着孩子玩,说什么“我的乖宝”……我可不那么呆。你知道捣鼓葡萄酒这玩艺儿就像玩牌,不一定什么时候摸到一张好牌,你得藏起来。

2

……我有一台从东洋带回来的录音机。一个鬈毛小子老到我们家探头探脑,刚开始还以为他在打录音机的主意呢。他用手敲着那个录音机说:我还以为是铁的呢。他好像懂一点电器,一个劲夸它。一天我回家,发现那个录音机没了。象兰把它送给了鬈毛。胳膊肘往外拐。那一天我端量象兰,发现她两眼贼亮。我如果把她的猫给了别人呢?猫是她的爱物。人各有志。有一天我弹了一下猫的鼻子,它皱着眉头往后猛缩。象兰火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让它鼻子发酸!我说你也一样!我弹她的鼻子。两年未深吻,天下何曾有?

北海沙岗,大坟。里面埋了一个英雄。我在坟前祷告,烧一炉香。他是我的菩萨。让那个疯浪女人回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那个女人把我割得鲜血淋淋,然后一跑了之。她和另一些人设下圈套,我就钻入。我给关到了高墙后面。英雄气短。林泉精神病院,穿白大褂戴口罩,搔过全身:这里痒不痒?那里痒不痒?一个女的,过来乱搔。我看她如果描上两撇胡子就像一个马车夫。年纪最大的老太太是精神病学权威,慢声细语,十分和蔼,问夜里睡觉怎样?大便小便?夜里做梦?梦见什么?我答:梦见一些花花绿绿的事儿,她笑。她说好孩子,好好睡吧,好好梦吧……她说的才是人话。另一些女人就知道在屋里扭,奶子比胶东馒头还大,以此吓唬病人。她们捏着一个小塑料棒,说:电!电!我见过的多了!自动验血仪、激光、粉碎机……开了天目即可见千里之外……这会儿你和梅子正在家里炒一锅韭菜,还蒸了两个茄子。孩子伸手就抓热腾腾的饭菜……残忍哪,上一代对不起下一代,所以不能要孩子!你让他(她)生下来,你商量过他(她)了?象兰频出高招,说什么我们还没有好好风光够呢,不能这么快就要——那些小东西吱哇乱叫,两口子从此再无宁日,立马完蛋。过去的人那么笨,反对计划生育,结果生了那么一大堆,像生小猪一样,连接生婆都给累坏了。我亲眼看见一个接生婆满脸灰尘,叼着老式烟斗,口里哼着下流小调,一个上午就接生了十八个孩子,其中六个男孩。她干了一上午,怀揣十个红包。她用钱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