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篓(第2/3页)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单枪匹马的李胡子缠上了。这支土匪仗着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一挺机枪,长时间里横行无忌。他们听从另一些人的指令,专门花了半年多时间在丛林里剿杀李胡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得手,只要见过那个黑衣人的,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讲述他的故事了。后来他们使了一个毒招:只要见了黑衣人就杀。结果平原上不止一个无辜的庄稼人因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丧命,于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这支土匪队伍半年时间里没有占到便宜,在丛林中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口看不见的锋刃在抹他们的脖子。最后土匪首领要领人逃离海滩,却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断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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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李胡子是这样一条好汉,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区拥有越来越大的号召力。任何一支武装如果能够拉他入伙,都会是一次重大的收获:除了加强队伍,还能在民众中获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队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计与之取得联系,并许以各种优厚的条件。结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他最终还是一个人。因为许久之前他曾有过几次入伙的教训,那是更年轻时候的事了,是这些经历使他明白:任何团体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标,无论这帮人做出怎样的声称和表白,为了一种特殊的利益和目标,作为这个团体中的个人需要极大地委屈自己,以至于要违心地做下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后毁灭。他于是渐渐地清晰了一个目标,走向了一个难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独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心里明明白白,万一某一天违背了这个关涉命运的觉悟,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尽管如此,越是到了后来越是面临着巨大的诱惑。这一切也并非让他一概漠视。深夜里他曾为自己的矛盾和软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来临时分,他总能战胜那些犹豫不决。人世间真的有一些无法想象的言说天才,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说服别人而生的;人世间也有一些出奇的顽韧人物,比如李胡子,他只要立定了一个决心,重锤铁砧之下也难以击破。所以在他面前,几乎所有的说客都失望而归了。

当时活动在山区和平原的队伍中,有一支叫做“纵队”的武装,他们与作恶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纠缠,成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这支队伍在民众中口碑尚好,李胡子和他的朋友还曾在几次险境中受惠于对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纵队几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让他加入,并请他率领一个支队。与之联络的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专门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谈,曾经在复杂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烂之舌百战百胜,是一个天生的说客。他代表纵队司令与之谈了很久。李胡子最终感谢了对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绝。他说一个人过惯了,不再适合入伍。他保证在日后的岁月中继续与纵队善处,并尽最大努力影响自己的那些朋友。那个人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最后大失所望地离去。

也就是这之后不久,一位以商人身份长期奔走于平原和一座大城市之间的人结识了李胡子。想不到他们的相遇成为彼此双方、也是整个平原上极为重要的事件。那个商人不是一个说客,而是一个质朴的男人,一个单纯热情的、即将告别青年时代的男人。他完全因为某种巧合,与这位大侠在海边小城里相遇了,并且在短时间内谈得极为投机。这中间由于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了引见,所以两人并没有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相互了解,因而得以开门见山。两个人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们第一次相聚就谈了个通宵,不知疲累,忘记了吃饭。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在一起。商人从携带的一批美酒中取来了一个大酒篓,最后直到把这个酒篓里的酒全都解决掉才分手。分别前李胡子向商人应允了一个事情:答应与那个纵队的首长见面;商人则向李胡子相赠了好几个大酒篓。

这个商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平原之行决定了李胡子的一生。这曾是他当年最为欣慰之事,却同时也成为日后的椎心泣血之痛。

就这样,纵队司令不顾艰辛,抛开战争岁月里千头万绪的繁琐亲自赶来密会李胡子。他们第一次会面仍然在海滨小城,在上次父亲与李胡子畅谈一天一夜的那座房子里。事情有了转机。李胡子后来又专门把司令请到了丛林里,因为那里贮备有商人朋友送给的一篓篓好酒。可惜纵队司令不胜酒力,李胡子自己畅饮了一番。在丛林里,他们继续彻夜长谈。也就是司令的这次丛林之行,李胡子决定与这支队伍进一步联手合作——但入伍之事还容再想。纵队司令只好答应下来,心里却迫不及待,决心让“商人”趁热打铁。

纵队的人后来说,父亲成功的秘诀其实就在那个大酒篓上,说那个李胡子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再后来——这是李胡子在很久以后遭到磨难、英雄末路的时候,又有人别有用心地在那只大酒篓上做起了文章。这样既败坏了父亲,又伤害了这位独身大侠。人心之卑,竟至于此!他们在无法追溯无法求证的细节上胡乱编造,说什么父亲与大侠之间其实就是一种酒肉朋友,也正是这种关系才引出了日后的可怕故事——两个出身可疑的“江湖”合伙背叛,他们毫无理想,与纵队的崇高目标本来就相去甚远,最后自然要发生剧烈的冲突,以至于分道扬镳。这两个人与纵队的分离既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瞧瞧那个所谓的大侠的丛林生活吧!他靠这些年的经营,已构筑了好几处隐蔽的地堡,每座地堡里面都贮藏了挥霍不完的吃物和抢来的财宝;结识父亲之后,有几处地堡的墙壁干脆就用大酒篓砌起来,只要高兴了,歪过身子搬出一篓就能畅饮。不管战斗打得多么艰苦,这两个臭味相投的家伙在暗堡里频频相会,吃喝玩乐,一醉方休。那个独身大侠还在沿海一带结交了无数民女,一处处暗堡就是他的淫乱之窝。总之李胡子说到底只是一个土匪,和八司令那些人在本质上完全一样……这些恶毒的诬陷和诽谤让父亲吃惊,他先是怒斥造谣者,后来一提起这些谣传就气愤难捺。真实的李胡子平时滴酒不沾,只有遇到至大的快事、比如一个真心的朋友才会放怀畅饮。

父亲第二次与李胡子相会同样是极其成功的——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父亲有了一个更为直接的、急切的目标,它无法掩盖,他也不想掩盖。他的直来直去和开门见山的诚挚反而让人产生了更大的感动。据说他们的第二次相见也喝了许多酒,比第一次喝得还凶,像比赛似的,搬来那个大酒篓放在旁边,使用了土黄色的大泥碗——他喝下一碗,他也喝下一碗。最后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一个大笸箩抬到了海边:那是一些看渔铺子的老人干的,他们想让凉凉的海风把他们吹醒。他们醒过来了,从大笸箩里爬出来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