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寻(第3/4页)

“有。坏人的眼神就是‘记号’。”

“那我的眼神……”

“你是个愁闷孩儿,急着赶路,心里有事。你是个好孩儿哩。”

我心里有点发热。

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这个村子树木很多,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树木旺盛,村子就好,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那是一个小草屋——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

进了屋子,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老人说:“你看我心多粗,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锅台,灶口,到处都是鸡粪。老人咕哝着打扫。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我没有多问。

老人把地肤菜洗净,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一点盐和面粉。就要烙饼了,我蹲下烧火。老人夸我:“勤快孩儿。”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孩儿”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张冒着热气、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这样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

晚饭不仅有饼,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饭后,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把灯苗拨亮。“我有两个孩儿,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他三岁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闺女,二十多一点儿……”

说到这里老人不吭声了。停了好长时间才说下去:“她这会儿在南边庄里,给一个‘皮业家’打工……”

“皮业家”几个字让我迷惑,原以为那是一个经营皮货的人,或干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过去平原上打猎的人多,操这个行当的人可不少。可是听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齿,把“企业家”叫成了“皮业家”:

“我们这一围遭出了一些‘皮业家’,他们雇人,给钱也不少。闺女就在南庄一个‘皮业家’那儿,十多天才回来一趟,带一些糕点、一些钱,那个‘皮业家’还真是好人。”

老人起身在镶满了黑白照片的镜框上指指点点。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这是俺闺女,叫‘加友’。”“这个名儿好听。”“她爸活着时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几年了。”说着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儿她爸是给村里挖地瓜井,井塌了压死的,还好,掘出个囫囵尸首。打那儿就俺娘俩过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娃……加友找了个男人,他在另一个‘皮业家’那里做。他们还没成亲。转过年去,正月里成亲……”

老人说那是加友几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她比我还高,胖哩。‘皮业家’那里吃得好,顿顿有肉,这娃儿长起来哩”。

我在心里为老人和孩子祝福。

4

夜晚老人让我住到了西间屋。这儿就是打算给她的加友成亲用的。老人给炕加了火,一会儿它就热烘烘的了。平原上的人春夏秋冬都要睡炕,只有年轻人才在夏天挪挪窝儿。夜晚我躺在炕上,不由得在闪跳的灯火下端量起这间屋子。我发现它们都用一些报纸仔细裱糊了一遍,而且都是用同一种报纸糊成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变黄了。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时代留下来的苏联报章——在这偏僻的农村竟然有这么多外文报纸,而且至今还糊在墙上,可见在那些年代里它的发行量有多大!我读不懂俄文,却可以看很多印得精致的黑白照片。我从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政治人物,他们都微笑着,或者举杯,或者握手,或者彬彬有礼地站着。俱往矣。

窗外黑漆漆的,不时传来小猪和鸡的哼叫。睡前我照例要读点东西,于是摸了摸身旁的背囊……几年前我和武早结伴而行,从平原坐车,后来徒步穿过丘陵进入泰山东南部的山地。在那些夜晚里,我们很少宿在外面,因为当时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就像眼下一样,我们躺在了房东热乎乎的大炕上,我在睡前总是听着武早那些梦呓似的故事……多么有趣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今夜,我从背囊里掏出的是行前装入的那些信件。

……艾克还为那三个碟子闷着。可我就是不给。那时候我心里想着象兰。它们是艺术品,粗糙,象兰喜欢——她平时喜欢的都是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眼睛歪斜的人,说起话来像破锣的家伙,一片树叶,一块古里古怪的石头,一条干鱼,一只蟹子,她都喜欢。有一种通红的蟹子,她把蟹壳挂在墙上,说样子像我。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自己哪儿像它?她的两条腿倒像蟹子——两只大螯!陪同的是艾克,这家伙结结巴巴说着汉语。本来要离开了,我们一伙中有人嘴贱,提出去查理夫人家里看看。艾克结结巴巴把这个提议翻过去,查理夫人慌了。她两手不停地比划,对艾克说着什么。夫人七十岁了,可是她飞动的两只手很容易使人想起老猫的前爪。艾克告诉:夫人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毫无准备,说家里脏呀,花园没整理啊,等等。可爱的老太太,她以为我们那么在乎花园呢……我们每人至少要带一件礼物,有人建议我找同行的一位姑娘借点什么。我借了一个景泰蓝手镯,漂亮而又廉价,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

玩得开心。查理夫人像五六十岁。她大概要活一百多岁。一幢两层楼,楼房前后都是花园。我们在一个大厅里喝了一点酒。可惜我没有带自己的酒。祝夫人健康。她独身一人,令人惋惜。夫人幽默愉快。我们一块儿去爬山,山上长了一片荨麻。有人碰了一下,疼得啊啊叫。查理夫人拔起荨麻,顺着毛刺去捋。她真露了一手。路边咖啡店里贴了一张图画:女人两个乳房间插了一支蜡烛,燃得正旺,查理夫人拍手。温水池边,蓝水诱人。欧洲艾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望而却步。查理夫人穿上游泳衣,像娃娃一样跳进去了。她登山时竟然把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甩在山下,一路上披荆斩棘,弄出一条小道,欢呼着。赠给夫人一根拐杖,它来自泰山。查理夫人舞拐如剑。还有人赠她一把腰刀,她整天悬在腰上。该查理夫人分赠礼物了。艾克得到了一个桃木刻成的小人儿,小人儿骑在骆驼上。艾克耸了耸肩膀,瞟我的三个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