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2/12页)

好像就是从这桩稀奇的婚姻开始,曲贞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如果依照命相先生的推定,这位丑大的女人恰是他事业的最好辅佐,其阴阳五行及其他不可言说的一切都在暗中襄助。这些族史上当然没写,惟一能够佐证的,仅是后来发现的曲姓祠堂挂像:有一位夫人端坐大圈椅子上,面貌粗憨,脸膛拉长。由于没有注明这女人是谁,人们也就推断为曲贞夫人。关于夫人的故事多起来,简直要压过了五品老爷。故事中说她是个宽厚的好人,常为苦命的挖金人讨回公道,把那些欺压百姓的监工弄得叫苦不迭。还说她力大无穷,能单手举起一个碌碡,走在山路上遇到个把虎狼,扯着后腿就撕劈了。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是渲染她的温柔贤良:别看对恶人和畜类凶狠无比,对自家的小男人却是格外贤淑。她冬天只要一有空闲就为男人捶肩按足,冬夜里还要将其搂在怀中驱寒,半夜起来煮鸡子,凌晨为他做甜羹;说起话来像呵气,哄起人来像小猫。不管人前人后,只要听到半句不利于男人的话立刻恼怒。

最感人的是后来曲贞做了督办,她瞅着穿了官服的男人模样俊美,于是自觉粗丑,不便陪伴他到人前去,就三番五次提出纳妾的事。曲贞拒绝了,她就从坊间寻得一个面容姣好、能画梅兰竹的小女子领到府里。当时只说做个勤杂,实则华衣美食供养着,只想寻个机会推给老爷。曲贞开始并未理会,后来悔恨不迭。说的是一日黑灯瞎火,夜近三更,曲贞酒醉后摸上卧床,亲亲热热睡去。醒来时已是满室通明,小女子一丝不挂偎在一边。曲贞慌慌跳起,这才看到夫人早在厨间熬好了甜羹。小女子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曲贞呆傻了。夫人牵上小女子的手说:“如此这般,老爷就不能再变了。”

无论怎样,反正结局还是那样,曲贞一生只有一位夫人。

他成为站在源头上的不朽者——纵观历史,几乎所有的大家族都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才能存在,也才能开始。

老爷 这里说的“老爷”是曲贞的孙子。也就从他开始,曲府里的人物才在族史中变得更加清晰和可信。而曲贞父子多少都有点模糊不清,只能更多地依赖传说。到了老爷这儿,一座曲府才无可置疑地矗立在海边小城里,从此这个府第的一切才备受关注。有人曾比较过平原上的两个富豪——战家花园和曲府——哪一个更为显赫?从记载上看,战家花园出过京官,兴盛的时间更早一些;而到了曲府老爷这一茬,两家好像就难分伯仲了;再到后来,也许曲府的底气还要更足一些呢。战家花园名声低落,主要是因为几个男人远走他乡,甚至去了大洋彼岸;而曲府的后人都把功夫用在海北或江南的几个城市,有切近的业绩。

就从老爷这一代开始,曲府走入了鼎盛期。这个时期只有大山里的宁府声望依旧,但那里的基业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三:因为“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宁府深居大山,虽然经受几番风雨,却仍然屹立着。曲府老爷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少言寡语,谋事稳妥,审时度势不失一着。他在五十岁之前即将城里的产业整饬完毕,处置了本来就不多的地产,可愈加专心于城里的事业。

从前的曲府是百分之百的中式建筑,内部修饰更是古香古色。到了老爷手中,他试图改变一下。他毕竟见多识广,领悟一些洋人技巧,对抽水马桶和沙发之类十分赞赏。所以在后来的曲府可以看到中西合璧式的设置,家居装饰既有硬木桌椅,又有皮面沙发;有传统古玩字画,又有新购的西洋油画。老爷五十岁以后甚至读起了翻译小说,口中常常咕哝:“安德烈氏……”

老爷活到这把年纪似乎更为晓悟人生奥秘,从此不再苦苦奔波,海北江南的事业只让别人打理,自己把大半时间都用在这座海滨小城,热心于改造年代久远的曲府。他开始重视它的下水系统,一口气整治了半年才稍稍满意。原来的厅堂摆设如此老旧,拙笨土气,以前竟从未发觉……一切都花去了他不少时光。一年折腾过去,府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老爷从此真的足不出户,除了每日里读读书、打打太极拳,再就是逗弄园中的几种动物。他亲手把府中的书房扩大了二三倍,所有最新印出的书籍必须及时纳入。他好像对生意事项愈加厌烦,一本本账目都翻得潦草,有时甚至推给下人。太太不放心,但从来不敢多问。

太太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听男人讲一段西洋故事,或看他在宣纸上用功:大字写得越来越多,尽管别人都说有个模样了,本人却极不满意。他让夫人学梅和兰,让丫环们学古琴。一杯清茶是他的最爱,每逢阴雨天里还要喝一杯咖啡。“这物件属于燥品。”老爷指着咖啡说。谁也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他认为只有在水中舒展如新的绿叶才是滋养阴气、含蓄安静的东西,能让人坐下来品咂光阴。与咖啡的道理一样,他觉得西洋书籍、器具,如皮面沙发之类,都是“燥品”。由于曲府地处海滨,里面添置一些“燥品”当是必不可少的。老爷由此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曲府之所以许多人面容不舒,腰腿有疾,主要原因就是阴冷有余,湿气太重,缺少平衡阴湿的“燥品”。所以他才要疏下水、开窗户,一口气捣烂了二十多扇又窄又小的木格子窗,让木匠换上了光明大亮的玻璃洋窗。

有了咖啡,老爷几乎不再吃曲府常备的一些药丸。这些丸子都是太太信奉的一位老郎中搓成的,据说可以防寒湿,让人不长骨刺。曲府里的上一代起码有三四个人为骨刺困扰,本来是五脏六腑都还健康,只因骨刺作祟,萎缩颓丧日甚一日,最后整个人都垮下来。种种弊端在老爷这里化繁为简,一句“阴湿”,所有的毛病都打发了。老爷的见解是一回事,曲府里崭新的气象又是一回事:所有人都发现府里到处变得明亮了,而且廊里厅堂,时不时飘出好闻的咖啡香气。去过曲府的客人都说:那就是不一样啊,府里有了“阔匪”!开始这样说时,外面的人还以为是府中召来了一个手脚大方、气度非凡的怪异人物,后来才知道“阔匪”指一种深色液体。“那颜色呀,就像酱油一样。”许多人为了试一下这种饮品的滋味,极想做一回曲府的客人。

老爷晚年既是一个变革者,又是守旧的大家长。他的威严日益增加,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之间。府中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爷无所不在的气息和声迹,他的目光、呼吸和脚步。这使他们倍感拘束。因为五十岁以前的老爷忙于外边的事情,府里基本上是夫人统辖。那是温厚、滞涩、拘谨而严格的礼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奇怪组合。现在则不然,老爷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这一切全部改变了。府中最得力的几个仆人,如一直侍候在太太身边的闵葵,在府中默默劳作的清滆,都在努力适应这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