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墨夜独语(第4/5页)

我后来常常回味这种感受和情境,我承认,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特异的瞬间。

在大风呼号的山里冬天,特别是晚上,我紧紧裹着被子,一遍遍叫着你的名字,这样才能抵挡寒冷和恐惧,更主要的是——孤独。孤独才是最难忍的啊。

我就这样一年年忍下来。

9

我说过,我独自逃离了园艺场子弟小学,跑进了大山。从此我回到了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啊,如今又在护佑他的孙女了。可是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他过世那么多年之后、他生前与身后积累的财富,还会牵连自己的儿孙,使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

我失去了公职,成为大山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这里的人真的收留了我,他们没有嫌弃我。山里人只记得我是那个老人的孙女,是遣返路上走丢了的那两个人的苦命的闺女。从此我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头经历一切、学习一切,学会一个人在大山里过日子所需要的全部忍耐和毅力,还有智慧。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牵挂的人啊,他们让我日夜不安。我想爸爸妈妈,想他们的下落,为他们祷告。我还发过寻人启事。有一年冬天,听人说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大河码头上曾出现了没人认领的尸首,一个淹死的男人,我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去。那人的面孔已经没法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死去的人好像更年轻一些……在后来的十几年里,类似的辨认还有许多次,最后都没有结果。

随着一年年过下来,我渐渐丧失了信心。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活着,他们也该七十多岁了。除了他们,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的孩子!多少次了,梦见最多的是你在我怀中的模样,醒来后就想你如今长成了怎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你的模样——我甚至想过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你而没有任何顾忌和羞愧……你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啊!

我无法更多地知道你的消息,但大约在进山十几年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竟然在到处找我——你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又来过大山——你几乎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走开了,当然是我故意躲开的……这个夜晚我哭了一夜,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为我的不幸。那时我没有勇气让你看到,事后却又如此难过和悲哀!我羞于让你看到一副衰老的面容和屈辱的身体……

10

我设法让那个“要塞”的小伙子在我心中一点点死去。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有一天会、理所当然会——死去。因为我渐渐不再能够认同这样的一种说辞和现实:为了所谓伟大的“要塞”而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

可是让他在心中死去真是难极了。他的容颜甚至气味,都不能从我这儿消失。我思念他,他的一切:他的吻,他的男人的手臂的力量,还有他的关节粗大的手、手的粗鲁的抚摸……我多么爱他恨他不能割舍他,我直到今天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固执地要让他在心中死去,因为我塞满了悲伤的胸间已经不再宽广,似乎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的心只会给你留下,留下一个永恒的位置。

天哪,但愿这个夜晚的窃窃私语由我悄悄吐出,然后,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可惜后来的每一个夜晚都在重复,重复这样的私语。

剩下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你在高原?

你千万不能再从那儿离开了,千万不能……你在那儿,好让我想象一下高原——那个我从未抵达之地。你在黄土大岭间浪迹的日子,也是我为你一声声祷告的日子。我不再让你走失,不再让你迷路,不再让你忘记有过一个人,她接受过你金黄色的菊花。

11

我梦中,你身旁就是一片金黄色的矗立,那大概就是高原的颜色了。我无法想象你在高原的生活,只像一个母亲牵念游子那样,为你忧心如焚。但我知道你有过那样的一个童年,就不会在任何磨难下面跌倒或呻吟。你会活下去,会与这些高大的黄土岭一起忍受风吹日晒。你因何而走,而消失,而决绝,都是不须多问的。我不知道你后来的家庭,后来的许多——你后来的诸多经历都与我无关。但我会将一切情感和信任倾注给你。这对我这样一个孤老婆子是毫无为难的事情。我只是担心,只是牵挂,我想知道:你是孤身一人,还是与众多的同伴一起?我明白你的容身之地,明白那里缺雨少水,贫瘠,却是更真实的我们的大地。

也许就因为那是我们的,你才最终与之融为一体,再不能将你从中呼唤出来。你隐在其中,老在其中,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相互传递,传递大山与黄土岭之间的讯息。我盼望你归来吗?不,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只盼望你真实地活下来。

在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一定还活着。

我活着干什么?当然是等你。

我为什么要等?当然是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像你的母亲、老妻、守护人——这诸多身份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紧紧地挨在你的身边,伸出双手爱护这个辛苦一生的、不屈的男人。

12

至此,我承认了你是我心中隐秘的男人。因为你长大了,不可遏止地长得又高又大——我在臆想中测过你的身高,觉得你比要塞中的那个人还要高大俊美。我无法让你一直停留在童年,无法让你一直奔跑在那片记忆的果园里。

我从山风里听到了你的大声言说,那完全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我盯住漆黑的夜色发出轻声细语:我的孩子,不,我的长得人高马大的男人哪,你还记得我吗?一定的,因为你在山地和平原寻找过我;你把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音乐教师的怀中塞满了鲜花,金黄色的菊花。啊,那花香啊,一辈子都让我陶醉。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饱受屈辱的女人、一个在盼望和拒绝中的女人,最后会变得怎样美丽又怎样可怜,怎样矛盾重重又怎样欲罢不能。我思念你吗?不,何止是思念,我是一夜夜地依偎你,与你合而为一——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一阵阵的山风。你没有身临其境,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里的山风是怎样猛烈。大风从我的屋顶掠过时,就像响过了一阵滚雷。整个的小屋都在摇动,这是真的。

我说过,大山里的人那么厚道,他们真的收留了我。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欺负我、歧视我;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一个不幸至极的逃难女人。我一个人生活久了,他们开始不放心,后来就为我介绍了大山里最憨厚最健壮的男人。我感激他们,可我怎么会将自己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