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偎(第2/3页)

3

在梅子眼里,那个有着大橡树的院子里,我们身边,也有一个迷人的故事。

有一个人从十二岁起就是一个战士。他那时候身高还达不到常人的胸肋,瘦小得可怜。可是他什么都不需要,扎了个武装带,打着笨拙的裹腿,而且还过早地拿起了武器,尽管只是一把菜刀。后来他跑进了深山,跟一些很不安分的人在一起,开始了惊天动地的生活。他大约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砍死过一个人,还没有成年就懂得了什么叫生死搏斗。这个人成长得很快——在这不久,他竟然还获得了一种温柔体贴的生活。

他当上了团长,遇到了一位漂亮的护士。这个护士美丽但是稍稍肥胖,差不多博得了所有在那里养病的首长的喜爱。她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正像我们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很会爱也很愿意去寻找爱的女人。就是她,最终和那个年轻的团长结合了……自然,他们就是我的岳父和岳母。他们彼此忠诚,从结合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出过故障。战场上有时候很久不能见面,但任何分离都会更加炽热地点燃他们之间的爱火。

后来日子太平起来,他们转入了更加安定的生活。真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人有幸获得这样的经历。他们从如火如荼的岁月走来,一切都变成了美好的记忆。直到如今人们还能从岳母的脸上看出她当年的风韵。

只有岳父变成了另一种人,他瘦削、高大,惟有头颅变得越来越小,上宽下窄,肌肉紧紧地贴在骨骼上,咀嚼肌很发达。那对饱经风霜的眼睛显得奇大,可是毫不空洞:它变得更加富有内容,尖利而严酷。如果没有与其长时间相处,就很容易对他产生畏惧。他是一个很生硬的人,说起话来不打折扣,办事也从不含糊。我多么愿意相信,他一辈子毁掉的都是企图破坏美好的丑恶对手。他因为善良才去咄咄逼人地进攻,去毁灭它们。

我曾想象两位老人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女。他们至少在某个阶段也喜欢过我,不过后来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可原宥的弱点。他们极其失望,并且很快把这种情绪感染给了自己的女儿。

梅子对我也渐渐失望——不过我却能够用自己的办法不断地挽回一点儿。只是我决无任何办法唤回岳父的热情了,这也只好让他失望。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躲到一边,躲开他的目光。我甚至想从两位老人的经历中寻找出某些“渊源”。比如梅子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他们给了她什么?他们给了她骨骼和血肉,也给了她一种不可改变的精神。这是革命与战斗的精神吗?显然不是。我觉得从品格上来讲,我才更具有这种精神。

她的父母戎马一生,却没有给自己的儿女一点点漂泊的渴望……也就在老人不断回忆纵队战斗生活、谴责和声讨叛徒的时候,我却从中寻觅到一些可怕的踪迹。心底的那根老弦被一次次痛苦地拨动、牵拉,最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鸣响:它断裂了。一滴滴血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渗流,痛楚使我日夜挣扎。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游走再也停不下来——一直走向东部,从山区到平原,因为我想让每一步都踏在先人的脚印上……纵队,叛徒,“六人团”,最残酷的杀戮——这其中就交织着两个男人的故事,岳父与父亲的故事……在一切都未能清晰之前,我将对梅子守口如瓶。父亲啊,你蒙受了不白之冤,你死不瞑目。作为后一代,我已经无法停止追寻。

除非有一天我将一切遗忘……我害怕看到梅子抱着小宁、一声不吭的样子。她坐在那里,有时纯洁得没有一丝瑕疵。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抱着一个刚刚成长的人,坐在那儿,目不斜视。那时她全身的温暖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抚摸他,安慰他,好像他刚刚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当然谁也没有去惊吓她的孩子,没有。无辜的人,母与子。我们只是有过沉默,有过不易察觉的一丝不愉快。小宁在怀中变得很老实,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的父亲,他这么久久地望着、望着,那目光直接穿越了这个遥远的秋夜,穿过葡萄园的深深的稠稠的夜色,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目光能够透过一个个枝叶浓密的葡萄架,像星光一样逼近了我。

这目光沉沉的让我不能忍受。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在穷究它的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我真的有点儿气力不支了。有时候我真想马上起步,赶紧地走,快快地走。我想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赶回那个城市,赶回他们母子身边……我渴望奔到那个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的家。可是……我的后背紧紧倚住的是葡萄架上的石柱,后背像被粘住了一样。我正在缓慢地化为一棵葡萄树,根须一点点扎下去、扎下去……这个午夜我真的感到了疲惫。露滴从葡萄叶上滑下来,大滴大滴落到我的脸上。我该好好歇息了。睁开眼睛,远远近近的葡萄树像山影一样叠压着——它又一次让我感到了难以承受的一种沉重。我想世上的一切,只有它深深地嵌入你的视野时,你才算真的看到了它;只有印入你的灵魂之中,你才算拥有了它。如果这会儿有个陌生的过客看见这片葡萄园,会觉得它微不足道。它只不过是一次非常偶然的闪现,它在路边。那么它旁边的园艺场,南边的那个村落,也都是很偶然地搁置在平原上吗?同样如此。它们对于那些过客仅仅是一次偶遇,而对于另一些人却是要血肉相连,生死相依。也就是眼前的这片葡萄园,它已经使我难分难离。

4

有什么在柔柔地抚摸着我——啊,原来是斑虎!我紧紧地捧住了它的脸……它是我们当中最敏慧的一个生灵。大概它深夜坐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突然发觉茅屋中的一个不见了——没有了他的鼾声嘛。它侧着耳朵倾听,发现了一个人正在园子深处喃喃细语,听到了他的心声。它激动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沉浸在一片回想里,它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我的跟前,那湿乎乎的鼻梁一下触在了我的脸上。

它这会儿那么冲动地围着我扭动,舔着我的脸和手,往我身上紧紧依靠,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它也许担心我做下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怕我一个人就此走开,再不回返,抛弃了这座茅屋。它好像很少记得我一个人这么孤零零地在园子里待上一夜,露湿衣衫。这个人要干什么呢?它用力地用脸颊压迫我,逼迫我说出真实的想法、心中的秘密……我搂着斑虎低语道:“你不明白,你什么也不会明白,我只是要安静一会儿。我只是睡不着,失眠了,一个人出来走一走。也许我们一块儿跑跑,就会赶走那些不愉快了,天也快亮了,是不是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