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2页)

我好像在狂奔中错过了什么至为重要的地方。它是什么?想得头疼也没有记起。重要的是没有滞留。在车上度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浑浑的感觉弥漫了全部思路,我只是寻到了久违的兴奋。有时对于生命来说,旷野就是一切。旷野解放了人的眼睛、四肢,更有人的心。人应该有野心,原野之心。重新开始移步时我想:好好计划一下吧,记住你要寻的人与事——你为何急切狂奔,为何怦怦心跳?你的原野之心今天要一丝一丝收束、一点一点舒展……我紧靠着一丛灌木坐下。这是一棵茂盛的野椿树,一些枝条被碰折了,流出的树汁发出了刺鼻的气味。植物与动物一样,有的虽然长得俊模俊样却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记得大学时期的一位朋友:她与我在一个晚会上相识,一开始那光洁的额头和火热的生气勃勃的面庞强烈地触动了我;我甚至发现她那比常人稍长一些的内眼角散发着特殊的魅力。她柔和而温存,简直不像二十左右的少女。有的姑娘就是这样,容颜美丽性格绵软,有一种少妇们才有的火热和宽容、明了事理。她们真是让人依恋。我那时是一个奔跑了十几年的山地野孩子,好不容易才战胜了自己的惊慌失措,只留住了一份流浪汉的狂热和经验,操着一口乱七八糟、起码是吸收了五六种方言的怪腔跟她搭讪。我们很快就沉入了一场迷狂之中——恰恰在这时,我嗅到了一种刺鼻的气味……我实在没法忍受。她像一棵野椿树一样,只可以让人退到五米之外欣赏。我尝试着克服这种气味带来的种种障碍,结果还是失败了……一阵又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来,逼迫我不得不离开这棵灌木远一些。天眼看就要变得乌黑了,我盘算着怎样把这个夜晚对付下来,以便养足精神赶路。明天是身负背囊迈开大步的日子了,我要一直地走下去——穿过眼前的莽野,就是我要找的那片重重叠叠的大山……我打开背囊准备过夜的东西。烧水的小锅子和茶缸、干粮与帐篷。我抬起眼睛寻找一汪水、一个可以搭帐篷的地方。我把背囊提到了一丛杞柳旁,它离那丛野椿树只有十几米远。杞柳四周全是荩草,这种可爱的柔软的草总是给人一种特殊的安逸。在我的出生地,在那个东部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草。水在哪儿?我这时摇一摇水壶,发觉它差不多是空的。我后悔跑得太快了,竟然没有记起在镇子上把它灌满。我顺着渠畔走了不知多远,才发现了一丛绿蓬蓬的蒲草。我知道它的落脚地一定会有水,即便没有也可以在地表挖出渗水。我估计得不错,蒲草根部被一层水掩住,原来它处于两条走向不同的沟渠的交汇点,这儿形成了一处低洼。水里有鱼或青蛙的蹿跳声,这使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水壶灌满。

火苗儿一明一暗,野地里烧烤东西的气味让人有说不出的兴奋。它使我想起了无数次野外奔走的情景,那时也是一个人。这个夜晚多么惬意。我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个原来。我明白:自己属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野地,我只有与泥地、泥土上滋生的这一切面面相对时,才会感到安逸和愉悦。沉默的夜晚来临了,我燃起了美丽的篝火,而且只有一个人。这个简单的事实让人激动。大概就为了这样的夜晚,才有许多人——包括奔走一生的父亲和外祖父——他们的万难不辞和历尽艰辛……我看着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子,望着渐渐变得一片灰黑的四周,一颗心噗噗跳动。这个夜晚真像偷来的一样。我想起了一支歌,它唱:“我是一只狼……”那是一声声的低嚎。那种声音在这个黑夜里引起了我的共鸣。多少年了,我真的一直像是被催逼和追逐,跑得浑身上下汗水淋漓,没有了一点儿力气,有时可以说是陷入了完全的绝望。从东部平原开始奔跑,然后又进了南面的大山,再蹿入那座城市,最后是慌慌地逃离……最终,我还是在自己的出生地,在那个迟迟发现的葡萄园里得到了稍许喘息。

可是当我渐渐恢复时,这一切就即将过去了,因为那儿最终还是一个无法隐匿的园林。

茫茫荒野是我的归宿吗?既然“我是一只狼……”那么对于我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一片荒野。我梦中还有一片高原,那里会是真正的苍莽,它将接受一切融解一切吗?我将在它的怀抱中变成一撮土末,平平淡淡地汇入永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