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路残雪并不好走, 到了沈家老屋,原本就浅淡的阳光愈发稀薄, 微弱的光线已映不出光影来。

沈老夫人在老屋里搁了个老管家,是个尽责之人,门前积雪被清理的干净,青石板的庭阶难得有处干爽地儿,江沼放心地落了脚,宁庭安伸手扣住了门上的两个铁环,轻轻一推,门并没有上拴。

门“吱呀”一声打开,扑鼻一股淡淡的药香,就算院子闲置多年,也依旧残留了当年的药材味儿。

江沼深吸了一口气,提步上了旁边的环廊,庭院不算大,两进两出, 布置却与平常的院子不同, 偏向于江南别院, 原以水为引古树花草装饰, 素雅而野趣。

然多年过去, 已荒废了大半, 再加上如今冬季,也就院子里的梨树枯枝挂着残雪,齐齐一排,算得上是一道风景。

比起江沼的那番谎言,宁庭安是实打实的来过,明显要比她熟门熟路, 走了一段,两人的脚步调了个位置,宁庭安走在前方引路,过了前院往左一拐,便是沈家老屋的炼药场子。

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十几年过去,只有那练药材的灶台周身蒙了一层乌黑,能依稀看到当年的痕迹。

江沼立在那愣了神。大抵也没有想到母亲那信笺纸上的东西,竟被岁月蹉跎,磨灭的半点痕迹都不剩。

江沼还是进去瞧了瞧。

想去寻寻当年父亲受伤之后躺过的那张床,还有母亲给他喂药的那个汤碗。

母亲说那汤碗被她磕破了一个口子,好在她攥得紧,保了一半下来,手背却没能幸免烫红了一片,父亲牵着她出去,一瓢凉水浇在上头,沈烟冉说那是她听过最好听的一句训人的话。

“你是傻子吗,知道烫为何不松手。”

沈烟冉当时应该是哭了,信笺的纸张略微皱褶,当是留下的泪痕,上头写着:至少在这一刻,你心里心痛的那个人是我。

江沼心口突突地一阵抽,抬眼往四周望了望,这一处在沈烟冉出嫁的那一年,早就被沈家老爷子清理的干净。

又哪里能找到当年的那张床,那只磕破了的药碗。而沈烟冉曾经哭着质问江晖成的那句话,倘若沼姐儿她是个意外,那焕哥儿呢。

江沼想,那场意外,也当是发生在这个屋子里,翻了年她十八,与那信笺纸上的日子倒是对得上。

当年外祖父最终能妥协,

——是因为母亲有了她。

江沼从屋里出来,眼睛仿佛被风沙吹过,微微泛红。

天边那道微弱的光线挣扎了一阵,终是彻底地隐了去,宁庭安立在门口,冷风吹起了他衣袍,一股子寒凉突然窜上来,宁庭安解了身上的大氅,待里头的人抬脚跨出门槛的那一瞬,大氅从她头顶上罩下,风口被挡了个结实。

江沼捏了那大氅领子,笑了笑,“这回真裹成粽粑子了。”

那风又穿过院子里的梨树残雪,吹向了对面的长廊,如同冰梭子,所到之处冷得刺骨,能剜人心。

陈温立在那廊下,周身僵住,听不清她抬起头说了什么,只瞧见她微微弯起的唇角,从宁庭安的手里,很自然地接了那大氅。

那笑,如同昨日她站在街头抬头望天时,美的纯碎,美的刺眼戳心。

陈温突觉太阳穴一阵跳动,跳得他整颗头隐隐作痛,心口如利箭穿心而过,猛地痛过之后,待箭头落地,疼痛便蔓延开来,侵入了四肢百骸。

他尚记得那日他也给她披了大氅,她冰凉的眸子里透着的尽是不耐烦。

——如今她在笑。

从王府出来前,在陈温心头萌生出的那个嫩芽,如今就如同参天大树,堵在他的心口,陈温只觉得胸闷气短,脑子里多年以来养成的冷静彻底地崩塌掉。

对面的人还在说话。

宁庭安将那大氅子给了江沼后,才发现袖口有些沉,便想起了他剥好的野核桃。

满满当当的一罐子宁庭安都递给了江沼。

江沼诧异的问他,“是何物?”

宁庭安说,“那日我去外祖母屋里,见表妹在剥核桃,剥的甚是辛苦,正好这几日我有伤在身,便砸了几个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表妹喜欢就留着。”

江沼五指轻轻捏了那瓷罐,眸子微微顿了顿。

她从小就喜欢好这一口,只是野核桃难剥,半天才能从骨缝里掏出来一块,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剥了很多。

也像宁庭安这般装进了罐子里。

也是送了人。

江沼突然发现,那些原本带着疼痛的回忆,如今再浮现在脑子时,心头竟已毫无感觉。

江沼笑了笑抬头正欲同宁庭安道谢,目光冷不丁地瞧见对面怒火直烧的一张脸,初时惊了惊,之后那笑容便一点一点地在陈温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眸子里便又透出了让他最不能忍受的凉薄。

“还给他。”陈温没有去看宁庭安一眼,如一堵墙堵在了江沼面前,那双眼睛也如同吹进了风沙,被激地通红。

江沼的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收回来,退后两步蹲身行礼,似是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就算是听到了江沼也不明白他是何意。

“你抬起头来,看着孤。”陈温压低了声音,怒气游走在他的胸腔,撑得他心口生痛。

江沼便也抬了头,“不知殿下来沈家老屋,是为何事。”那眸子里的凉意竟是比刚才更甚,直直地对上了陈温的视线。

就算他是太子,也得讲理才对。

董凌为何会遭了那一桩麻烦,旁人不说,她也心知肚明,是董家敬畏他太子的权威,不得不低头。宁庭安前儿为何没来沈家贺寿,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又这般出现在沈家老屋,江沼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

就如同那日嚼她舌根之人,一次她能忍,总不能回回都要她退让。

阴冷的雪地里只余了凉风簌簌作响。

十年里,她看着他时眼里只有爱,然如今,那里头的凉薄让人生寒。

她给了他十年的爱,十年的温柔,将他养成了一身的骄傲,此时竟是脆弱到经受不住她一个冷眼。

陈温僵在她的眸色中,心窝一阵阵地紧缩,“退下。”陈温没去看宁庭安,但他知道他还站在那。

宁庭安没动,江沼动了,身影决绝地从他身旁略过,风吹起,这回陈温并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清淡幽香,那素色的大氅太大,太宽,将她的气息完全盖住,紧紧地包裹在里头,已经让他找不出她昔日的半点影子。

陈温终是服了软,“沼儿,我想同你谈谈。”陈温的喉咙一阵滚动,低哑地说道。

周遭突然一阵安静,宁庭安连着陈温的人马尽数撤出了院子。

江沼的脚步停在庭阶的圆柱旁,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她从未听过听他唤过自己。以前还很好奇,若是他唤起自己来,是叫她江姑娘,还是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