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那是陈温头一回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起了杀意, 闷闷沉沉的几道惨叫声,落入耳畔, 却未在他心上生出半点涟漪。

墨黑色的眸子里依旧含着风雪,凉得让人打颤。

周顺想起了陈温幼时曾也就地正法过犯事的官员,后来皇上将他叫进了御书房跪了一个晌午,“国有法制,该当何罪自有法制审判,今儿太子无视法纪,不提不审,擅自要了人性命,在朝的官员看进眼里当如何作想,你打了遵守法纪的官员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们失了约束旁人的理由,你给无视法纪的臣子做了一个典范,今后必会拿你的事例,来图谋自己的私心, 你可知上邪下难正, 众枉不可矫的道理。”

那之后陈温便再也未曾随意要过人性命。

长大后的陈温越发内敛, 年幼时曾经顽劣的脾性, 似乎被抹杀的干干净净, 二十年来在百姓眼里树立了很好的形象, 公平公正,爱民如子,是一位难得开明的储君。

今日周顺却见到了他的失常。

江家世子的事情出来时,陈温还曾几番犹豫查了那法纪替自己找了个由头出来,然今日这番行为,周顺却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犹豫, 那眸子里燃起的怒火,是当真起了杀心。

周顺心头隐隐开始不安。

严青回来立在马车外,鲜血顺着刀口滴在泥水里,血腥味弥漫在飞雪之中,陈温亦没有半点动容,“去找宁庭安,将江姑娘接出王府。”

严青转身离去。

周顺弓腰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陈温的吩咐,片刻那轻飘飘的声音再次从帘子内传了出来,“查查谣言从何而来,凡有造谣者,就地正法。”此时刚过辰时,天色阴霾飞雪愈发猛烈,周顺被那飞雪扫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拱手说道,“是。”

周顺心里早就有数,这传谣之人怕是杀不完了,周顺竟是生平头一回不敢去猜那事情的结局。

飞雪落在青石板上,车轱辘一撵尽成了污泥,一路淅淅沥沥,马蹄声一路不徐不疾地驶出沈家小巷,驶过街巷,再进入了王府的那条路。

呜咽的风雪声突地被那巷口的一阵人潮声淹没,渐渐地微弱,普天盖头地哭喊声,从王府门前五里之外传来,声音震人心肺,周顺从一堆嘈杂的人潮声中,听得最清楚的便是那声,“交出江姑娘!”

“殿下,王府门前全是百姓。”侍卫前来禀报,周顺脸色苍白,脑仁心突突直跳,太平盛世了这些年,倒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动静,周顺站在那人群的身后提高了声音斥道,“尔等竟胆敢造次!”周顺的声音以往在东宫时,哪怕是提高三分,皆会让底下的人抖上一抖,今儿那声音破开了嗓门吼出来,却没传开。

周顺只得同侍卫强行拨开前头的百姓,陈温从那马车上下来,金丝纹祥云纹的墨黑色筒靴从人群中一步一步地往前,那唇角渐渐地沉下,脸上的沉郁浓烈眸子里的厉光刺人,然百姓却只瞧见了他衣袍上的四龙纹,那龙纹不仅有威慑力,还能给人一种心安,是百姓想要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是所有人的希望。

“殿下救救我们吧......”

“让江姑娘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母亲救救我孩儿......”

陈温由着众人对他跪拜,天色的阴霾在他脸上笼罩出了一层阴影,从沈家出来后,那心头的悔意几近将他整个人吞噬,此时从人群中走过,入耳的每一道声音,无一不在摧毁他的理智。狂风从他身上掠过,飞雪凉凉地扑在他面上,一瞬之间周遭的声音渐渐地远去,脑子里那股熟悉的清淡药香味再次扑鼻,陈温仿佛又听到了那声,“哥哥会保护我吗。”他答,“嗯,会。”

陈温咬紧了牙,两边的脸颊紧绷,眉心一阵阵地猛跳,血红的眸色终是一片浑浊,他已如此悔恨往日待她的种种,又岂能容得旁人伤她一分一毫。

小三子立在庭阶上正是咬牙切齿,同门前的几人对峙,“尔等胆敢上王府造次,其罪当诛。”

跪在王府门前的百姓许是被身后的众人壮了胆子,抬起头愤然地说道,“十年前江二夫人英勇牺牲救了世人,保下了七千人,今儿我等也不为自个儿求,只愿江姑娘能给我后辈留一条生路,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江姑娘又怎能看着我们见死不救。”

小三子自以为是个流氓,可此时竟也甘拜下风,骂了一声,“无耻。”刚想一脚踹过去,抬头便看到了陈温,心头顿时一松,“殿下可算是回来了,王爷正着急寻殿下呢。”

陈温并没进门,抽了小三子手里的长剑,立在了适才那说话的百姓跟前,那人头磕在地上,盯着那双黑色的脚尖,虽有些犯怵,但太子的名声告诉他,他不会将他怎么样,“殿下,救救我芙蓉城的百姓吧,江姑娘......”

说话声被陈温平静地打断,“擅传谣言者,杀无赦。”

陈温手里的剑从那人的后脖子而下,穿了个透,鲜血咕噜咕噜地直冒,那人紧紧地捂住脖子睁大了眼睛,人群中霎时一阵惊恐的尖叫。

陈温冷眼抽回了长剑。

他终究只是一个俗人,做不到普度众生,他也有他想要保护的人。

既然都想活着

那便各凭自己的本事。

“杀。”陈温回头对侍卫吩咐了一句,王府门前顿时血溅三尺,陈温的人马从王府门口一路杀过去,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路,人群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恐惧声和绝望声震耳,“太子杀人了,太子疯魔了......”

瑞王猛地一个起身,屁股下的凳子几个翻滚,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便见陈温提着剑,一身是血从容地踏了进来,那双眸中的凉意瘆人,里头的坚决容不得半分抗拒,陈温对瑞王说道,“准备弓箭手。”

宁庭安曾对他说,当年的江将军也疯魔过。

是在江夫人被逼死之后。

他曾问过江家世子悔不悔,江言恒说当时未曾想过。

从懂事以来,他便是所有人的楷模,是天下苍生的希望,条条框框将他约束住,他为了这个国家而活,为了百姓而活,为了陈国的千秋大业而活,他行走的每一步皆是小心翼翼,太子的身份,提醒着他时刻要保持理智,保证公允。

要爱国爱民。

他也这般照做了二十余载,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世人,全身心投进了如何治国之中,他一直以为他的抱负是天下苍生,他便将她排在了最末,然而今日,他只想护着她,哪怕与苍生为敌。

“殿下......”

“皇兄......”

周顺和瑞王同时出声。

一万余百姓,其中有一半皆是孩童,箭一出,他太子的名声和名誉,便将一去不回,一个滥杀百姓的罪名扣下来,若能活着出去,必会受到言官的谴责,若不能活着出来,终将会在史册上留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