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窥真容(第3/4页)

我听着,试图在心里描述和想象这个陌生的老人。我开始不那么调侃了。我问了一句:“他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真有那么大了?”

凯平惟独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肯定,嗫嚅着:“七十?肯定七十以上了……”

年龄当然是一个不可省略的大问题。这儿牵涉到许多其他问题。比如他在东部的大业的继承和延续——许多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族长一闭眼一切也就宣告结束。还有,我这儿还在考虑这位老人活跃的思维中,有多少那个年代的痕迹。不简单,无论如何,古堡里的人是一位奇特的长者,一位复合型的人物或人才。我也像所有那些较多低级趣味的人一样,仍然关心他的性能力。尽管这种关心也包括了对另一些问题的判断,但不健康的因素也有许多。我认为他如果不能在这群女人的簇拥中超然物外,还像凯平描述的那么顽皮,终究也是很危险的。我忍不住,就委婉地表达了这个看法。

凯平费劲地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摇头说:“不不,不是这样。老板一直与原来的太太相处融洽,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的意思也许表达得不十分明白,事实上也不容易表述得更清晰了;我的意思包括——如果他是一个在两性关系上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那么无论这个人拥有多么开阔的视野,也还是容易在生活中冒险。而我们的东部平原是绝对经不住这样一位大财东折腾的。有钱和有权的人没有权力过于顽皮,这也是我的偏见。最后这一点我忍住了没说,因为我不想表现得那样褊狭或偏激。

凯平身边的老板不是一个单薄的、更不是一个才质平平阅历短浅的人物,这就使凯平处在一种眩晕之中。如果换上了我呢?我会做得更好吗?为了求得对人的公正理解,我同样不会莽撞从事。但我会力求自己不那么眩晕。他目前还在一种眩晕当中,所以,这也可以看做他一时离不开那个人的重要原因。

“我得接着被你打断的话头往下说——你岔得太远了!我刚才说,我好不容易才在老板身边一点点习惯下来。我适应了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以后,对古堡里的日子倒喜欢起来。我的工作让我时刻保持一种警醒状态,因为我要保卫他的安全。那些女人见我时刻留神的样子,有时就要取笑一两句。可是我从来不为所动。她们当中有的喜欢开我的玩笑,有的还想刮一下我的鼻子,我总是躲开。我知道有的动作比语言危险十倍。就这样,老板闲下来与我谈话的时间,比和她们在一起多得多了。他甚至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要听听我的意见……”

“于是,你就大言不惭或当仁不让了?”

“是啊。是这样,我真的这样做了……”

3

我相信即便是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甚至是在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之前,有时也要听听小人物的意见,受他一点启发,这都是正常的。这对于他们是不无益处的,对于身边的人来说却是终生难忘的。我不希望凯平也变得那样沾沾自喜或受宠若惊。

凯平说着,声音却一点点变得低下来:“我以后只要想起来就会难过的一件事,就是为老板介绍了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就不吱声了。这样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叹气:“老板并没有责备我一次,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对不起他,越是不能一走了之……”

“你到底做了什么?”

“是这样,我为老板介绍了海外回来的一个人,这个人是难得的经营人才,后来就接手了两个海岛的管理。这家伙胆子真大,去年带了一笔巨款逃到海外去了。”

“想不到你还能办这样的大事,真不简单!”

他摇着头:“别这样说了。这个人老板让吴灵考察过,当时他正缺人手。吴灵在这事上是拍板的人。可是那个人毕竟是我引见给他的——出了事以后老板有理由第一个怀疑上我,可是令人感动的是,他一点都没有……”

“你怎么会认识那个逃走的家伙?”

“这是几年前,就是我住在城东那座孤屋里的事。你还记得我一直在写亲生父亲的生平纪事吗?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了解父亲母亲的一生——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孝的家伙,跟上了一位大人物,做了这个人的儿子,就把给了我生命的亲生父母忘到了脑后。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一遍遍看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对着照片说话。我以前就没有好好询问他们一生的事迹,对他们的出身、参战和进城前后几乎一无所知。我的养父养母对他们讲得很少,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亲生儿子,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我把亲生父母忘了才好呢!当然,这也许不是有意的……我从家里搬出以后最大的心事有两个,一是想着帆帆,二是要弄清关于生父生母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不让他们的一生埋在土里——他们刚刚进城不久就去世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父亲就是为了救岳贞黎才负了重伤,他的身体再没好过,就这么完了。我一想到这里就哭,因为那时我恨着养父,在心里一声声问着:父亲啊,你用生命驮回来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哪?我想找到父亲的老战友,想听他们讲我的亲生父母……就在那些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位老人。离开城里那座孤屋时,有时我就住在老人那里。他对我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

我回忆着那些日子:凯平常常很长时间不回城里,偶尔见到也脸色悒郁,一支接一支吸烟。那时他心里原来装了沉沉的心事,还不仅是对帆帆的渴念。这个人作为一个朋友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心力的人。心的力量为“心力”,心力所指,也就有所成就。就此而言,我不认为他的多愁善感会耽误他长远的人生旅程,也不认为他对古堡老人的执著与好奇就一定会使他迷失。

“我那时深夜里常常告诉自己,默念着一句话,就是‘你姓于,父亲叫于畔’。我甚至想父亲的这个名字也沾上了隐秘似的——‘于新生活新天地之畔倒下来了’!是的,他的血流光了,他驮回了一个人,这个人接上把我抚养起来——他要把我抚养成另外一个人,我就这样成了别人的儿子……这样想得头疼,失眠是常有的事。我想听关于亲生父亲和母亲的一切,小时候的事,他们怎样走到了一起,怎样战斗——直到牺牲……”

凯平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异样。他停顿的那一会儿显然在努力平静自己。天空已经露出了淡淡的光亮,黎明即将来临。他踱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光色——也许正遥望无边的玉米地……“那个老人住在东部城市的南郊,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他曾经和父亲在同一个连,我的两个父亲他都熟悉。他不是父亲的同乡,可是和父亲非常要好。那天父亲为救岳贞黎,从受伤到最后回到阵地,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他都是目击者。他去搀父亲时两手沾满了血。他说:‘老岳的命就是你父亲的命换来的,他当年不挣着命把人驮回来,老岳就完了……’老人讲到父亲的一些往事流泪了,他说我长得活像父亲年轻的时候,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他。他不舍得我离开,就让我住在他的家里。就这样,我认识了他的儿子——当时刚从海外归来,能说流畅的外语,人十分精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这样,我到老板身边工作以后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很难见到老人。但我还记得他的儿子,当有一次吴灵谈到急于找一个人,我就向老板说起了这个年轻人。老板的心根本不会纠缠在这类事情上,只给吴灵说一声,一切也就由他操办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给公司惹下这么大的乱子,这家伙后来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