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心(第2/4页)

娄萌被我这一番话弄蒙了。她一会儿说我“别有用心”,一会儿又说什么“新时代的一颗金星”呀、“著名企业家”呀、“一个伟大时代的转折”呀,等等。可惜她这些话比刚才的锋头差多了,全都有气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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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至少是在短时间内,娄萌被我给打败了。不过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会儿一切都不在乎。因为从跨进杂志社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这次根本不想说服她。我知道又一次的告别迟早要来——我只不过想在这个时刻让她留下一点记忆:我要让她记住,在这个年头还仍然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稍稍不同,还仍然有那么一点点莽撞气……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娄萌已经变得有些丧气了。她说:“你有意见、有看法可以提出来,可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情,你不能擅自更改啊,这是违背纪律啊。”

我说:“算了吧,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胡碴也硬硬的了……”

马光在旁边发出了笑声。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接下去说:“你也该告诉我实话,我们具体做事情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你不该骗我吧?”

“我怎么骗你了?”她的声音又高起来。

“你心里明白。你告诉我那个集团的总经理让我们拿出一些版面来,到后来又说他提出发个‘专号’、登彩照;再后来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提出联办、当‘名誉社长’——这是你讲的吧?”

我注意到娄萌鼻子两侧白白的皮肤开始变红。她说:“是这样又怎么了?”

“你说假话了。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完全是你先提出来的。是你越来越主动,吊起了人家的胃口。我作为这个杂志社的一员,不能眼瞅着你引狼入室。”

娄萌气得抖起来。马光、阿环都收敛了刚才那一脸的揶揄,他们几个一齐定定地看我。我面对他们两个说:“这真的是引狼入室。那是怎样一个恶棍,你们到金星集团那儿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那个丑陋的家伙,一张脸就像河马出水……”

阿环笑了。马光却没有笑。他把长舌帽摘下来。我发现他前面的头发好像稀疏了一点,这大概是让钱和女人累的。

娄萌还想认真地吵下去。我说:“对不起,我已经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我说完就一下仰倒在沙发上,一边听着娄萌发誓——她在说“我们要追究”之类的话。追究吧。我倦了。这会儿我只是一声不吭。

后来我终于不能容忍她在旁边吵吵嚷嚷,就直接欠身对马光、阿环和刚刚上来的老编辑咕哝了一句:“在那样一个‘名誉社长’下面工作,咱大伙还不如死了好……”

马光终于哈哈大笑了。他看看阿环,阿环两手抄在漂亮的条绒裤兜里,左边的腿一颤一颤。我发现阿环的腿并不比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的腿差到哪里,只不过以前并未在意而已。“尤物满地跑,看你找不找……”

马光愣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加上一句:“好端端的一个刊物可不能当妓女。”

这一句把娄萌给气疯了,她尖叫着,指着我,胸脯急剧起伏,差一点就要上来打我的嘴巴了。

她凑近了时,我赶紧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她只到我胸口那么高。我紧紧按着桌沿,我想当她把杯子里的热水往我身上撩泼的时候,我就要赶快转身。我心里想,有些庸俗而美丽的女人的确是可恶和可怕的。

马光过来平息事态。他劝娄萌消消气、坐下,然后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来吧,你这个糟家伙!”

他扯着我的手,把背囊提起来,拉我去了阿环那个小屋里。他对阿环说:“走开走开走开,大叔要谈点事儿。”阿环缩缩鼻子到外面去了。

他把门关上:“何苦呢老宁,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不起来。我真想干点什么来解解气,我不吱一声。马光皱皱眉头。这个家伙特别发达的毛发这会儿让我看着挺别扭,像大猩猩。后来他自言自语起来:“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年头,就该金仲那一类人发大财,我们没有办法啊,生气没用,痛心疾首也没用。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最后只能弄得自己垂头丧气。我也像你一样认真过,后来也还是像你一样败下来了。”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但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像我一样过呢?你除了争夺我这个编辑部主任认真过,什么时候又认真过?你甚至连搞女人都不认真……

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呢,换一个角度想一想,事情也无非如此。世界上本来就是‘多元’的,本来就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每一类生命都在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和发展。像金仲他们,就是要挖空心思地大把赚钱,能搞来钱就行;像我们,就是要千难万难地把刊物办下去,办得越兴旺越好。也只能这样,我们管不了世界上那么多事。我这样一想,才算是谅解了一点点……”

我点点头:“你说得好像都对。不过我想问问,你的‘心’呢?”

“什么心?”

“人心。”

马光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像不认识我。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与他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以前对这些还毫无察觉:他原来长了一双不太严重的斗鸡眼!这会儿,当他凝起目光的时候,那对斗鸡眼也就暴露无疑了……他的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把满脸的精明驱赶得一干二净,那神态好像在问:怎么?人还需要有“心”吗?

是的,这是个非常古老又非常现实的问题。可惜这个极其精明的小伙子竟然将这样一个简单而基本的问题给忽略了。他太忙了,忙得不可开交,发稿、约稿、搞钱、各种各样的关系,还有女人的诱惑、千方百计占便宜、领导被领导、同事、住房,偶尔还要开一个“艺术沙龙”,炫耀自己的高雅和不同凡响……也许就是这些事情使他忙得忘掉了,忘掉了人还要有——“心”。

我说:“可是,我们有史以来遭遇的所有劫难,都是因为‘心’出了问题。”

马光皱起眉头,陷入了思索。他很快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伸出手:“那么请问,一个道德家能使社会繁荣吗?”

“我不知道你的‘道德家’指哪一类人。”

马光并未回答,只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你制约了恶,不允许它们释放出来,可是你也会同时遏制了人的创造力。没有了创造力这个社会就将停滞不前,就将萎缩。”

这样的高论我听得实在不少了。残酷的是“创造力”总是与“恶”结成了一对孪生兄弟,而最后“恶”总是一阵疯长,直到把“创造力”这个弱小的兄弟给不动声色地一刀宰了——这怎么办呢?当鲜血满地的时候,你还来得及去宣扬那个“恶与创造”的真理吗?“恶”当然有力量,可是血缘的力量、伦常的力量、知性的力量—— 一句话:人的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