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折 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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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来了,一进门就告诉,说吕擎这些天闷声不响,正在捣鼓一架帐篷呢,“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是两三个人合用的那种帆布帐篷,这会儿正动手把它改成一个简易帐篷。他以前已经有一个尼龙充气帐篷了。”

我怔怔地看着阳子。

“他那个尼龙帐篷给我用还差不多。我背上它出去写生,晚上住在里面,可以画画夜景,画画日出什么的……他弄帐篷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也许他们要旅行结婚吧,那样在野外也许用得着”。

余下的时间阳子不再吭声,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沉默就显得没精打采的。没有办法,这个人近来的情绪很容易冲动不安,正处于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我又想起了那天我们在枫树下的长谈,心里涌过一阵怜惜。他只耽搁了一小会儿就要走了,离开时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喉头有些发热,想起了年老的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吟唱:“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

手头的事情做不下去了,很想去看看吕擎。

他果然在搬弄帐篷,这对我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年在山区的生活——如果那时候我有一顶这样的帐篷,可以免受多少野外之苦啊。帐篷是男人移动的家……是的,在我的朋友当中,吕擎算是最不安分的一个人了。他从毕业时就想出去走走,不久又有了辞职的念头。他曾经串通起几个人一块儿到天南海北去闯,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没有走成。吕擎巨大的鼓动力、天生的梦想家的气质,在当时真是太有魔力了。那是怎样热烈的场景啊,那时的一切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他这一次捣弄帐篷马上让我想到了当年的那些举动,让我想到这是一种旧病复发,他肯定还在为那一类事情做准备: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一场默默的、蓄谋已久的行动。因为我知道他的那些念头一直没有断过,只是掩在心底罢了,就像未能熄灭的火,只等大风一吹就会熊熊燃烧。

在我所有的城里朋友中,除了出走的那个庄周,吕擎大概是最富有的一个了。他的家也在橡树路上,有一个真正的“好窝”。在我们这儿,像他们家那样的好房子是绝对少见的,也只有橡树路上才有。那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随着这个城市的旧城改造活动日益疯狂,它的存在就显得愈加珍贵。当我们一路穿过闹市,从那些千篇一律的、丑陋的六层公寓楼跟前走过,一座小四合院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时,会给人一种梦幻感。小院静谧、温厚,院子当心还有一棵老槐树。在今天,特别是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拥有这样一个地方多么令人羡慕。可是我们这一伙还是很少去吕擎家,这除了不想打扰他年迈的、沉浸在工作中的母亲之外,还因为其他。这儿太静了,静得让人难受。它非常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让人产生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它甚至令人联想到一个奇怪的囚室。

吕擎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平时整个小院里只有母子两人。母亲逄琳已经离休,每天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吕擎工作并不积极,越来越多地守在家里。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招待几个挚友,还为我们几个专门腾出了一间客厅。他想让我们更多地到他那里去。有一段时间大家真的经常去小院里品茶,在那儿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但这种日子并没有坚持太久,小院又变得人迹稀疏了。大家还是更多地把吕擎拉出去,去别的地方一块儿喧哗。小院里于是渐渐恢复了过去的清静。

吕擎的父亲吕瓯是一位著名学者、老翻译家,如今他的全部著作都被吕擎的母亲装在一个很精致的书柜里,柜子的槅板上还铺了朱红的缎子。那些书籍各种各样的版本摆了长长的一排。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小院的往事,知道老学者一度多么辉煌,最后竟被一帮年轻人活活折磨死。吕擎母亲告诉:那年冬天他们突然闯进来,在全家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伙人突然掏出了一沓红色的纸条,纸条上盖了印章,不容分说就把这四合院里的几间主要房子都封上了。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打开。那里面还有刚刚沏上的一杯茶,有刚脱下的一双皮鞋,甚至还有带着体温、没有来得及叠好的被子。吕瓯的一个老花镜也封在了屋里。总之这些东西都突然遭到了囚禁。吕擎的母亲说到这些往事语气淡淡的,好像已经不再伤心。她像丈夫一样,也是一位学者,出身于书香门第,承袭了家学。

吕擎的父亲是一个高个子,人长得清瘦,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眼镜。当一切情同手足的东西——书籍和笔砚之类都给囚禁起来之后,那些闯入者又把他捆在了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这个弱不禁风、一辈子与书籍打交道的人忍无可忍,伸出手指怒斥起来。年轻人火了,开始用皮带抽打他。吕擎母亲苦苦央求,没人理她。她不知道丈夫犯了什么王法,他一辈子除了偶尔出门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外,大部分时间都伏在自家案头,用一支毛笔写着蝇头小楷。那些人非但不听她的,后来还将她一块儿捆了。那个秋末,院里的一间水房就是他们全家的住处了。冬天提前来到了,水房里滴水成冰,一片逼人的湿冷。逄琳用土坯垒了一个火炉,这样他们才算熬过了那个寒冬。吕瓯不断被人拖到大街上,忍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有人知道他不敢到高处去,就故意把两张桌子摞起来,然后再把他抬到上面。他在桌上不停地颤抖,他们就哈哈大笑,有时还故意把桌子推得乱晃。老人挺不住了,一个筋斗栽下来,摔得满脸青肿。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人眼看不行了,他们才放人回家。三口人蜷在那个水房里过了一冬一春,又迎来夏天。天热得透不过气,他们就到槐树下支起蚊帐。可是后来有人在槐树上也贴了封条,他们要挨近槐树都不行了,于是只得再次搬回了水房。

到了秋天,水房也贴了封条。再到哪去?四合院旁边有一个堆煤的棚子,那儿就成了他们新的住处。吕擎的母亲不知哀求了多少人,结果只是一个回答:让你们待在这个棚子里就算不错了。棚子不断灌进北风,天冷下来这家人就没法活了。初冬,吕瓯又被单独囚在了水房兼厕所里,那里更是一个冰窖。

好在这年刚刚入冬不久老人就死去了——开始是伤风,到后来就咳嗽、吐血,一天早晨晕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吕擎的母亲紧紧搂抱着她剩下的惟一的亲人,一个身材细长的孩子,挨过了那个恐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