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 定

1

从吕擎那儿回来,整个一天我都在想那些不幸的逝者。对于后来人而言,最大的敬重即是质朴而真实的情感,而这些,吕擎做到了。令人感动的是,他一个人于困难的处境中,竭尽全力理解着相当晦涩的父亲。这就是吕擎最为难能可贵的地方。关于父亲,我也曾经使用过“晦涩”二字。但这几十年里,我似乎沿着与吕擎完全相反的方向寻觅自己的父亲……即便对于“义父”也是如此,过去是逃离,今天是接近——他还活着吗?他在山隙里过着谁也不知道的日子,还会记起很早以前的“儿子”吗?更有可能的是一切都无从补救,老人因为年迈和贫困、焦虑和孤苦,早就离开了人世……

但无论怎样,我还是想去那片大山。我早就该这样做了,现在真的太晚太晚。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梅子。她说:“人上了年纪才会怀旧,可你还年轻呢。”

“我希望我们一起去找一下那个老人……”

梅子没有做声。我真希望她能同去,因为我们应该结伴而行。想想看,我们一起回到昨天的那片大山,这该是怎样的情形,这无论对她对我都是很有意义的事。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可我又不抱什么希望,因为我知道梅子不会长时间地离开城里的工作,而且像这样的远行她也要事先征得父母的同意。但我还是重复了一遍:

“我们一起好吗?”

梅子看了我一眼。这一刻我觉得她的眼像猫一样。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正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时,我们刚坐在桌前她就说话了——她的声音这一次显得非常柔和:“我琢磨了一下,还是和你一起去吧。我想请个长假。你知道,你常常一个人出发,把我扔在家里。这一次我再也不想让你撇在这儿了。我想和你一块儿走一次,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想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在外边过日子的,想好好看看那片大山。你讲它讲得太多了,有时我觉得就好像自己也在那里流浪了好多年似的,真想亲眼去看一看。这些年你离家的日子太多了,你一走就带走了我的另一半。我半夜醒来,常常听到你的脚步声,听到你敲门——这当然是幻觉。那会儿你还在大山里呢……”

我一直听到眼睛发热。很久没有这样了。这个夜晚,我觉得梅子身上的气味熟悉而浓烈。我喜欢她头发里散出的那股李子花的气味。我觉得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后来我发现她眼睛里闪烁着晶亮亮的东西。她不能够平息。渐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你知道,我们这些年过得都不容易……”

“我……”

“难道非要这样不可吗?我们如果像别人一样上班,回家做饭,星期天一块儿包水饺,将来再有个孩子——我们扯上他(她)的手到公园去,去看他的外祖母、外祖父,有时间再到剧院,去参加晚会……很多人都是这么过的,我们不能像大家一样吗?”

夜色漆黑。我在倾听。

“不能吗?”

我点点头。我听出自己的回答非常艰涩:“大概不能了,梅子。我试过,你也知道我做过多大的努力。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想让我幸福,让我在这座城市里落地生根,一点点安定下来。可是你知道,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安定过。我们一家在荒原上是孤孤单单的,小时候只有外祖母和我在一起。可是后来她死去了。我差不多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却要活在父亲带来的恐怖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人高声喊一句,我身上就要打个哆嗦。到处的声音都太大了,我不得不找个地方藏起来。那些给我血泪磨难的地方让我恨也让我留恋。我不能背过身去把它们全都忘掉,我试过,我做不到。我要不停地想着那片山地、那个海边平原,因为我的魂丢在那里了,在那里游荡。我知道谁也不能从根上改变我,尽管我知道自己太需要别人的援助了。我想只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就会好一点儿,就会幸福。因为谁也不能取代你,谁也不能……”

梅子的手在我的鬓角那儿抚动,好像在寻觅早来的白发。她自语一般说着:“我要和你一块儿去。这次就让我们一块儿吧。我们一块儿到大山里去吧,找找你想找的人……”

这个夜晚我们都很激动。我从内心深处感激梅子。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话要说、要告诉她……我讲了在北边那个城市,在农场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当我讲到那个口吃的老教授和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时,她哭了起来。我说她:你看,很多人是怎么生活的,它可怕吗?可这种可怕的生活离我们并不算远啊。它就在我们身边。昨天,今天,其实一切都在眼前,不过是堆在了一起。我多么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啊,我早就讨厌了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是,可是我实在无法忘记那一段。有时候我也后悔,后悔不该去那个农场,因为我心里装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我再也装不下这么多了……

我坐起来,到挎包里摸出了藏起的那个笔记本。它上面就是我沿途记下来的那些东西。整个事情的关节,特别是我的一肚子感慨,都在上边了。

梅子惊讶地接过那厚厚的笔记本,一个人看了起来。我此刻再不愿打扰她。

看来她被深深地吸引了。后来,她就把里屋的门合上,伏在写字台上久久地看下去。

2

我一个人走出屋子。我想让梅子自己待一会儿。

我往前走着,走着,直到踏上了离我们家不远处的立交桥。

人行道上有很多老人和年轻的情侣。老人孤独地坐着,若有所思地叉起双手;情侣们就在明亮的路灯下不停地拥吻。他们都很年轻,刚刚十七八岁,顶多二十来岁。在桥墩下的阴影里,有更大胆的一些恋人。没人在意这些。每个人都拥住了自己的一团生活,大家互不干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天地里徘徊。世界就是这样被分割了、创造了,陌生而冷淡。人的一生无法穿越另一些空间,就像永远也进入不了第四维度一样。

往前走着,没注意旁边一个人趿拉着鞋子尾随上来。我觉得不对劲儿,转脸一看,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我知道这就是那些到处游逛的算命先生。我没有理他。可是他却固执地绕到我的前面,仔细地端量我,连连说:

“有喜啦,有喜啦!”

我的好奇心被挑逗起来:“有什么‘喜’?”

他咬咬嘴唇,做出一副很诡秘又很肯定的样子,继续盯视、上下打量。我又一次追问,他就迎着我的脸伸出了一只手。我明白了,掏出一点钱。他把钱装到衣兜里,引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伸手揪掉了我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