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富翁

1

坚持自炊、宿在外边,我知道这是一个流浪汉的嗜好在起作用。不过我自己知道,这种嗜好不只属于庄周一个人。一种欣喜在心头涌动,我乐于促成这种事儿。我很快把住单身时候使用的一个煤油炉搬到了棚子边上,然后自己煮起东西来。庄周到街上买来一些胡萝卜、土豆什么的,阳子又拿来了一点儿火腿。我们偏不让梅子和吴敏插手,也不像往常家庭主妇那样做饭,而是先烧一锅开水,然后把要吃的东西逐一投放进去,最后再加盐和作料……

有一天半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棚子里活动,打开手电一看,是一只大大的刺猬。这家伙不知怎么进来了,这会儿准备在庄周身侧宿下。当庄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立刻高兴起来。我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在吱吱叫唤,在跑颠颠地来去奔走。后来我推门出来,看见了一只花猫、一只狗,甚至还发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像兔子似的影子从草丛里蹿出。狗在不远处注视,猫刷刷蹿上了杨树。我在想:这些动物们一定感到了寂寞,它们是冲着我们这些人来的,它们感到了好奇,想赶来参加这场聚会。可见做一只城市动物也是不幸的,它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它们比较起来肯定更喜欢住在棚子里的人,所以也就赶来凑凑热闹。庄周响亮的呼噜声会使它们觉得好笑,它们就蹑手蹑脚围拢过来。它们是善良的,而令人惧怕的倒往往是人类本身——想一想,在这个没有光亮的漆黑的夜晚,如果看到一个人影在我们棚子四周徘徊,那将会多么吓人啊。

这种生活让我记起了小时候,想起了与拐子四哥在河两岸游荡的情形。那时候我们沿着河堤往北,一直走进灌木林,又走向大海。我们在海边上随便找点儿吃的就煮起来,吃饱了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一定躺到什么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月亮升起来。那轮清水洗过一般的月亮啊,把一种丁香花的气味撒遍了河滨和荒原。我们就这样仰躺着,躺上很久,不知是午夜还是黎明,我猛地坐起来,突然想起要回家……再后来四哥走开了,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到了——直到有一天黑夜我不知怎么游荡到了一个果园的草寮旁边,黑影里突然伸出了一只黄色套袖……

我深夜醒来,听着身边香甜的鼾声,再也睡不着。一种小虫的鸣叫从棚外传来,让我的思绪游到远方,仿佛置身于那片海滩荒原。干草的气息时浓时淡。那个从草寮出来的汗湿夜晚让我战战兢兢,浑身沾满了草籽和脏脏的东西。我想呕吐,想抱头痛哭。我在凉凉的河水里漂洗自己。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升起来了,整条河道都闪着一层银晶晶的波光……这个不幸的故事诱惑了我的少年,当我最悲伤无助的时刻,那只黄色的套袖又一次在黑影里攫住了我……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勇气将这个夜晚讲给另一个人听。这个隐秘只属于自己。

就像宿命一般,那只黄色的套袖如今又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竟然就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可它已经没有力量像当年一样将我攫取了。强大的欲望就像一只鹰爪,当年不容置疑地抓紧了我,然后撕成了碎片。那只鹰的吞食声犹在耳畔。关于那些夜晚的回忆让人怦怦心跳,面对柏慧时,我会愧从心来。我为了抵御这羞愧和浓浓的干草气味,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头紧紧抵住她的胸部,大口呼吸,对她的紧张不安视而不见,然后用尽全力缚住她——就像当年的黄色套袖缚住我一样;我的双手如同一道永远不得摆脱的钢索,把对方缚得牢牢的。我听到了求饶似的呻吟声,但就是充耳不闻;这样,一直到自己的力气使尽了的一刻,一直到干草的气息缓缓地、一丝一丝地退去……

庄周被我不安的翻动惊醒了。他“哦“一声,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睡吧。”“睡不着。”“常常失眠?”“不,偶尔。”“我也一样。有时睡不着就起来走动……”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着他沉沉的、如同河水缓慢流淌般的叙说:“以前,我住在橡树路时,失眠的日子更多。后来就好得多了。奔走劳累一天,躺下就呼呼睡了。我旁边的朋友也一样,他们睡得像我一样快……夜晚不能想过去,不能想家,那样就会折磨人,所以最好不去想它。可是还有别的——人这一生要被许多东西折磨,它们说来就来。所以说要奔跑、要累,要让自己倒头便睡……要不,一个人即便是最坚硬的金属,是合金,也会疲劳折断啊!一些往事从脑子里流过去,陈芝麻烂谷子全记起来了。那时的忍和挨啊,没头没尾的日子啊,像污水一样把人淹了。这就是灭顶之灾。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能那样了,再也不能了……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会不停地走——既然上路了,就让我把一些事情忘掉吧,忘掉吧……”

我一阵沉默。悲凉压得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

“只有上了路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地方、山和水、各种奇闻怪事,都涌来了。如果人总待在一个地方,就一辈子也不知道太阳落山的地方有什么,不知道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有什么。你非得自己跑去看一眼才行,这就是好奇心。跑也跑不到,就一直往前跑,一辈子都停不下来——这都是有个太阳的缘故啊,就是它在前边诱惑人……”

午夜起风了,风在渐渐增大。杨树剧烈地抖动起来,一齐鸣响的叶子像陡然提高的歌唱……

“我们睡吧。”庄周的嗓子有些哑。

“睡吧……”

2

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吕擎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说林蕖也要来这座城市了。“这家伙啊,来去无踪,这些年见到他可真难啊!好在这次是真的……”我揶揄道:“他会带着女秘书一起来吧,也让我们见识一下。”

庄周听到林蕖要来,长时间没有做声,眼睛只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这样半晌他才说了一句:“我们又要见面了……”

等待林蕖的日子,阳子一口气给庄周画了很多素描。在他的笔下,这个朋友显然被美化了。他的头发本来是混乱不堪,可是被阳子画出了很多美丽的弯曲,它们披撒在肩上;额上那弯曲的一缕被风吹得向上卷去。庄周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也被阳子进一步夸张了。那个形象让我想起了一个行吟诗人。看着这些素描,我心中一热,索要了一张——以后,任何时候,只要看到这张画,我都会想起一位朋友正在徒步穿越茫茫的荒原和大地,一边走一边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