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工

1

第二天夜里男人又出去了,她照例到厢房里来说话。我们在交谈中得知,她原来是金矿附近一户人家的女人,有两个孩子。有一年她丈夫到金矿去做短工,在一次事故中伤了一条腿,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就离开了他,接着嫁到这里来了。

我忍不住,问:“撇下丈夫和孩子,这样做不觉得亏欠吗?”

女人抹着眼睛:“谁说不是?可也没有办法,俺要养活孩子和男人哩。”

我终于听明白:原来她嫁过来是为了养活原来的男人和孩子,多么新奇。她说:当初就跟这里的男人讲好了,每个月给那边的人二十块钱、三十斤红薯干。她咂着嘴:

“俺新男人是个好小伙哩。”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动人的光彩,“俺新男人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他那时答应得痛快,俺就背着包袱来了。俺来了,有时候他还不止给俺答应下这些呢。”她说这边的日子富得流油,可不比那边。

梅子插一句:“那边不是有金矿吗?”

“金矿也不是村里的,挖出来的金子也不是咱庄稼人的。”

她见我和梅子并不急着吃晚饭,就领我们去参观大屋里的粮囤。在那间宽敞的大屋最西边一间里,直接用土坯垒了一道矮墙,墙的另一面就算是他们家的粮仓了,里面一连摆了两个抹泥衬里的紫穗槐编成的囤子。每个囤子上都有一个木盖,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玉米和红薯干。有的红薯干已经开始发霉变绿,梅子说变质了怎么办?女人摇头:“这不要紧,在日头地里一晒,用手一划拉,这些绿毛就掉了。”

另一边是一个陶缸,她把缸盖打开,我看到里面装了一些很小的布袋。她满脸欢笑地捏弄着这些布袋,告诉布袋里分别放了豇豆、绿豆和麦子,“过节时,俺两口把它们掺在一块儿熬粥喝。”

她说刚嫁过来的时候,天天都吃好的:“咱吃麦子面和地瓜面掺起来做成的小饼呢,还有那种白面小水饺,咬一口冒油儿……”

她的口气里充满了幸福和安逸。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这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而且崭新的婚姻生活正给她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从粮囤那儿走出时,她突然悄声问我们:

“你说,俺要老不回去好吗?”

梅子有些惊讶:“怎么,你还要回原来的家吗?”

她点点头:“原来讲定在这里只打五年‘夫妻工’哩。”

她的叫法真使我们耳目一新,但想了想也觉得极为贴切。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不想再回去了,因为这里的生活使她非常留恋。

“俺新男人待俺好,你别看他身强力壮,粗粗鲁鲁的,心可细着哩。他一点儿重活也不让俺做。你想想,三十多岁的人没个婆娘,这会儿有了,亲还亲不够哩。他亲咱怪狠……不过,”她红着脸瞥瞥梅子,“俺也不能做个负心人,不能一转脸就忘了原来的男人。俺只是琢磨着隔三差五回去看看他,带些吃物。俺孩儿老要跑来,夜间就拱在俺被窝里睡,俺新男人也不烦。你看看,他的心多敞亮。照理说那么大的孩子了,一把扳不倒,哪好拱进被窝里……”

梅子问:“男孩女孩?多大了?”

“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女娃大,男娃小。跑来的是男娃,十二岁了。十二岁的男娃还想吃奶哩。”她说着,一边按了按自己鼓鼓的乳房。

梅子笑了。

我们回到厢房,打开那个带盖的篮子,这才发现晚餐很丰盛:两碗绿豆和麦子豇豆合成的米粥,两块红薯,两碗煮得很软的瓜干。梅子说:“我们可吃不了这么多啊!”

她让我们“尽吃”,她要坐在一边看着。梅子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新娘说:“你们城里人吃饭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小嘴儿窝窝着,真好看哪。你可没见俺男人吃饭……”

我不知她说的“男人”是指哪一个。“俺男人一口就喝下半碗糊糊,咕嘟一声咽下一块大地瓜,老虎似的。”

梅子笑得喷饭。

2

我们吃饭,她就坐在一旁不停地说着:“做人还是得有良心哩,俺不能学隔壁那家,做下伤天害理事儿……”

我们问怎么了?

“他被人家骗了。那也是一户老光棍——这村里的光棍有十多个。”

梅子有点儿吃惊。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知道要按一个村子算,十几个光棍绝不算多。

她说下去:“你知道,这年头可有转着心眼骗人的。有一个女人,经中间人说合嫁到了他家,结果他一辈子攒那几个钱全给搭上去了。有两千多块呢,两千多块,全是一分一分攒起来哩,差不多都是毛票钢镚儿凑的。两千多块钱装了半米袋子,就交给那个中间人。中间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手扯着手把女人交给了他。那个女的一进门就嘻嘻笑,头上扎了草把子,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腮上一片红。我那会儿一看就给俺男人讲:这不是个牢靠的主儿。谁知这一下让我说准了。那天中间人扛着钱走了,那个老光棍就请族里人把女人用链子拴起来。那链子好长,这一头拴在屋子旮旯的木桩上,还不碍她爬到炕上睡觉。锁链子后来又系到窗棂上。老光棍夜里就抱着个带链子的女人,一活动哗啦哗啦响。族上人都知道,起码头半年是不能松开链子的——可谁能想到‘贼有飞计’,原来人家女人有个断链子的小器具掖藏在身上。有一天夜里她说出去解溲,老光棍就在屋里等,后来只听链子咔啦啦响,就是不见人回来。一会儿没动静了,老光棍出去一看,人没了!那个链子给当腰截断,茬儿都是白的。老光棍立刻哭着喊着找族里人,灯笼火把照了半夜,把河套子里的树丛子都踏倒了一片,结果影儿也没见。到后来才知道,破锅偏偏碰上了漏屋,原来是她呀……”

梅子问:“是谁?”

“遇上‘断绳女’啦!”

我们还是听不明白。她接上解释:“这些年山里人都知道出了个‘断绳女’,不过谁也没亲眼见她。那是一对骗人钱的夫妻:一个扮成中间人,一个扮成找婆家的女人。两人勾搭好,钱一到手,女人就设法尽快逃走。他们约定在一个山洞子里会合,吃饱喝足,再去找另一户人家。你看看缺德不?”

“这样做违法!”梅子说。

女人拍拍手:“还违法哩,不知告了多少次,官府也拿他们,就是拿不住。”

梅子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在别的村子里我们也遇到贩卖女人的事,不过像眼前这样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很想到隔壁去看一下,因为发生在身边的故事太奇特了。我试着问了问,女人马上说:“这有什么难?咱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