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缠绵病榻

1

跨入中年的门槛之后,这次山区之行可能是最重要的经历之一。它或许是我特意留给中年的一份礼物。梅子这一路能够自始至终陪伴我,一同欣悦和忧伤,一直注视着我的怀念和沉默。一个人并非有很多机会如此地领受他人的温情、感知近在咫尺的暖意。远走,归来,告别,渴念,这就是我们在这个秋天所做的事情,这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城市/乡村。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旅行,而只是风雨人生中的某一站、某一幕或一瞬。

也许是一次长途跋涉累积的倦怠,料想不到的是刚刚回城我就病倒了。身体中潜伏的敌手猝不及防地猛击一拳,让我在眩晕中倒下来。最初是发烧,高热几天不退,进出了几次医院还是时好时坏……奇怪的是全身力气就这样耗失净尽了似的,一连几天躺在床上,眼睛都不愿睁一下。

肯定是梅子的主意,那天车子从医院开出来直奔橡树路,开进了岳父的院子。结果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十几天过去了,鼻孔里仍然是浓浓的来苏水的气味儿。“应该再回医院去。”这天一大早我又听到了岳父阴沉的声音。我在愤怒拒绝,可是竟然连一个清晰的字都吐不出来。旁边的人又开始手忙脚乱了。

“给他敷一个冰袋……”岳母在一旁说。

有人迈着碎步跑开了。一会儿我的头上凉凉的舒服极了。岳父在一边咳了一声。可以想到那是一张严厉可怕的面容。“这都是在山区染上的病,”岳母嘟嘟哝哝,“多长的时间没吃那份苦了,又不是当年……”

“妈妈……”梅子劝阻她。

我闭着眼睛,不看表,不看屋内的光线,也大致可以知道正处于什么时间。我咕哝一句:“天黑了梅子,我们该回家了。”

“孩子,这不是躺在家里吗?”岳母凑在耳边,她说话的声音像呵气。

“不是……”

“这里条件好些,一周以后再回你们那儿……”

“我们得回家去……”我仍然在对梅子一个人说话。

有人给我换了两条湿毛巾。我把毛巾揪下来扔在床上。那个不时咳一声的老人大概实在不耐烦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梅子与人悄声商量什么。后来她和那个人一块儿走开了。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有人把我扶起来。一辆车停在门口。“还需要我去吗?”响亮的小伙子的声音,是小鹿。我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需要……”

“好哩……”一个高高的小伙子一下子跳进车来,带着一股清凉的风。他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靠在他的身上……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这里有一种多么熟悉的气味啊。他们把我扶到床上,让我心上充满感激。

“他真是太累了……”

“他差不多没有一天能够休息好。”

“旧地重游,可能太激动了……”

我懒得说什么。我知道这并不是“太激动”造成的——恰恰相反,面对昨日痕迹,我更多的时候倒是过分地平静了。当我重新站在故地荒野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完了——我那时茫然地看着一片生我养我的亲密而神圣的土地,目光呆滞、麻木——我竟然无动于衷……

从山区刚回来的那天阳子就知道了,他急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端量我和梅子,有些失望:“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我抬起空空的两手:“是啊,我们该给你捎回一个大姑娘来!”

“那倒不一定……”他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自语般说道:“你们带走了人家的帐篷,人家照样结婚。”他是指吕擎和吴敏。

那一天他玩得太晚了。他后来好像一直在说他们学校新来的一个女模特儿,眉飞色舞。令我稍稍宽慰的是,他终于没有再提那个阿蕴庄的女孩——要知道她曾让他死去活来啊……就在他走后不久,我开始感到不舒服,结果第二天就病倒了。梅子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倒在旅途中。

小鹿坐在床边。我长时间攥住这个小伙子的手,好像害怕他突然离开似的。小伙子高高爽爽,像渠边上多汁的梧桐苗儿一样。而我刚刚四十岁就变得如此臃肿,臃肿得令人不能容忍。我以前好像说过:“我最讨厌的一副模样终于让我自己长了出来!”

“肚子长得像锅,洗澡还让人搓”—— 一句顺口溜儿飘过脑海,谁说的?好像是她,元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家伙了——那是一年前,她抱怨说夜大里有个好朋友,是个小伙子,人蛮好,“就是长得太瘦,胸脯像鸡一样。他整天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一次又一次……后来我就去了。他家好阔气啊,整整占了六间房子,而全家只有三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了还住在家里。母亲大概死去了。”

我记得那天梅子一直坐在一旁,她看着小姑娘,然后略有不安地留下来。

“反正他没有母亲。他们住的房子是一种老式楼房,镶了橡木地板,门窗都很结实,挺阔气的。他父亲是个厅长,秃脑门大眼睛,两只手很好玩,胖乎乎的……小伙子把我领到家里就不太管我了,只让厅长跟我玩。几天以后,厅长让我嫁给他。”

“嫁给他儿子?”梅子问。

“不,是嫁给他自己,狗娘养的……”她骂了一句粗话,合掌大笑。

元圆说那人快六十岁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四五岁,虽然头发少一点儿,“还能不年轻吗?每天要大把吞食复合维生素,还要让人按摩揉穴位,打太极拳什么的……”

梅子不信任、更不喜欢快言快语的元圆,自那次谈话之后,她就说元圆是一个“危险的女孩”,“与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你可得离远点儿……”

我多少同意梅子的话。可是这会儿躺在床上,却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她的那句顺口溜。

2

我的病把小鹿吓坏了,他大概害怕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在我得病的头几天他甚至哭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我病成这样。当时我头痛欲裂,大汗淋漓,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好像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刻受到了什么摧折,很可能是伤及内部,现在只不过是暴发出来而已……此刻小鹿坐在旁边,正怜悯地看着我。这会儿他居高临下、满腹心事地注视着、爱护着。

他盼我快些康复,像过去那样——假日里我们常常一起玩,到郊区爬山、去植物园。我们在一起时我总是感到了极大的愉悦,仿佛只有从他身上才能捕捉到自己逝去的童年——它梦一样存在过,可它真的是结束得太快了……他总是扯着我的手嚷叫:“我们到哪儿去?喂,我们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