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五章 金丝(第2/3页)

大妈脸色发青,也不插话,一个劲地听着。

“这是昨天下晚的事情。”金丝接着说,“今天早起,我就听院里那个谢家婆娘说:‘伢不收拾咱收拾,横竖过不了几天,咱不就搬进去了!过了不大会儿,我就看见谢清斋拌了一小桶石灰,手里提着,就来勾这楼屋的墙缝子。我就走出去说:‘谢清斋!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他说:‘你把这楼住成了这样,我来收拾收拾,怎么算欺负你?我看他还不停手,就一把夺过他的灰桶子说:‘这楼屋是我的,用不着你拾掇!要这么着,连东屋你也给我腾了,这也是我分的,不能叫你白住!他把袖子一挽:‘你的?这房明明是经我爷儿们的手盖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你不斗我第二次,这房就不是你的!那谢家婆娘也跳出来,指着我的脸说:‘你的!你的!你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我问你,你男人是怎么死的?他要不丧良心,他就不能叫狗啃了。你还不知道是井里死河里死哩!……”

金丝气得嘴唇都白了。一双手哆哆嗦嗦的,连饺子馅都装不进去了。

“要造反了!”大伯忍不住说。

“造反?”大乱把烧火棍一晃,“我他妈把他们全嘟嘟了。”

大妈沉思半晌,转向大伯,决断地说:

“你去,把小契找来!把整个情况研究一下。”

大伯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把烟袋往腰里一掖,就蹶蹶地走了。

郭祥也把谢清斋昨天抢夺小红箱子的事告诉了大妈。

大妈点了点头,说:“我看他是先向孤儿寡妇开刀!”

正说着话,只听窗外有人唱道: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在胸怀……

接着,一个人头戴破草帽,下身只穿着一个小裤衩,光着两条长腿,带着两脚稀泥,一只手拎着鱼网,一只手提着两条黑鲇鱼走了进来。他把鱼网往门口一丢,用京戏的道白说道:“末将参见元帅,不知有何吩咐?”

他一抬头看见郭祥,嘿嘿一笑:

“侄子,我一大早起就听说你回来啦。我想捞两条小鱼儿,咱爷儿俩喝两盅儿!刚下上网,忽听圣旨到,就把我给提溜来啦。”他眨巴着一双快乐的红眼睛,“你瞧,这两条黑鲇鱼可不怎么太好。”

“小契,”大妈打断他的话,“你这个治安员是干什么吃的!一天价打鱼,养鸟,喝酒,村里发生的事儿,你知道不?”

小契噗嗵把鱼撒在水缸里,见炕上有一盒“大婴孩”烟,拿过来就抽。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放心吧,情况掌握着哩!”

“最近有什么情况?”

“有谣言。”

“嘎子,”大妈说,“你把笔掏出来给我记记。”

小契抽了一大口烟,坐在炕上,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本本,瞧了瞧说:“这谣言有四句:走了口上口,来了天上天,五洋闹中华,九女守一男。”

大妈寻思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瞧,”小契用手指头从水碗里蘸了点水,在桌上画道,“这‘口上口,不是个‘日字吗?两个天字对着头,是个‘美字。就是说:日本人走了,美国人就要过来了,要打世界大战!——金丝,给我找块破布,我擦擦脚!”

金丝找了块破布撂给他,插嘴说:“哼,他们就是盼望着美国哩!”

“这是不是谢清斋说的?”大妈问。

“还没弄清。”小契说,“反正不是他说的,就是一贯道王老元说的。”

“没弄清的,单另写在一张纸上。”大妈嘱咐着郭祥。“还有什么?”

“还有谣言说:五星红旗是代表黑夜,星星不能见太阳,太阳一出,星星就完了。”

“谢清斋还夺了胜利果实没有?”

“有,有。”小契答道,“前天谢家婆拿走刘二奶奶的一个簸箕,大前天拿走桂金家的一个笸箩。她还说:‘我那东西,除了我那二毛皮袄分给了谁我不知道,我那桌椅板凳,犁耢锄耙,就是粪叉子在谁家,我都知道。你现在不给我,你以后得敲锣打鼓给我送回来,我还不定要不要哩!……另外,谢清斋还到了富农李建章家。”

“他搞什么来?”

“他半夜到了李建章家,把门一插,对李建章说:‘现在形势不同了,美国有好几百万大军开到了朝鲜,说话就进来了。今天盼,明天盼,这一天总算盼来了。我对你说,咱们可是一个阶级,以后要多联络联络。还说:‘这几年可把我愁死了,他娘的,人走了赖时气,连屎壳螂落到头上还鳌人哩!共产党一天价讲为人民服务,什么为人民服务?我看他对咱就是一党专政!”

“他算说对了。我们就是要专他的政!”大妈冷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听来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契眨巴着因长期熬夜变成的红眼睛,得意地望着大家。他把那“大婴孩”烟又燃着了一支:“我给你们说,那个当过上匪的张小孬,也奓刺儿了。大前天,他砍了许老秀一棵小树。许老秀把他扭住,问他:‘你为什么砍我的小树?你猜这老土匪说什么?他说:‘砍你鸡蛋粗一棵小树算什么?赶到这年头儿了,要搁过去,房子也敢给你点了。我己经让民兵把他送到县里。他在路上还说:‘他妈的,这群干部一天想弄咱,等以后变了天,都在咱手心里捏着哩!另外,那个翟水泡胆子也大了……”

“哪个翟水泡?”郭祥问。

“就是在梅花渡炮楼上的那个翟水泡。”小契答道,“那小子当伪军小队长,见了老百姓,一巴掌下去,打得人顺嘴流血。他押着老百姓修汽车路,腰里掖着鞭子,打得老百姓爹妈乱叫。最近他在大街上公开说:‘搞个女人也算犯法,这是啥鸡巴年月!等着吧,等以后,老子随手抽出个金条,要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娘儿们有的是!都给我在那儿摆着哩。”

“你听听!”大妈扫了大家一眼,“刚刚闻见一股潮气儿,这些乌龟王八、虾兵蟹将都出笼了。要让美国人过来,他们不把天给你戳塌!”

“嫂子,首先你这个脑瓜就保不住!”小契指着大妈嘻嘻笑着,好像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他们要过来,头一个杀头的是你,第一个就是我。这一点我心眼里清楚!”他搓着两只泥脚,脸色严肃起来。

“光杀你们俩吗?”金丝涨红着脸说,“我看咱凤凰堡大伙儿的头都保不住!他们连不懂事的小孩儿都恨死了。小孩儿们在我院里玩儿,那谢家婆就说:‘等我家家骧回来,这些小鸡巴孩儿也不能留,你瞧一个个的德性!都是共产党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