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6页)

这时候,上官想到了那个家,那个刚刚建起来又被毁掉的“家”。无论如何,她得回去一趟了。这是最后一次,她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她想,不会碰上他吧?但愿不要碰上他。也还是痛。

来到博雅小区大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门边站着,正与看大门的人谝闲话。两人一边谝着,一边吸烟……奇怪的是,等她走进来时,这人竟跟上来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人在后边跟,总是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当她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见那人依然跟着,上官站住了。

那人仍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见她回了身,也并不躲闪,慢慢地走上来。

上官很警觉地盯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这人说:“你积德了。我想给你一份祝福。”说着,他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帽。这人剃着板寸头,鹰眼,一脸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对襟褂子,下身的裤子有一条裤腿是绾着的,露着腿上的一个疤,那疤像是一个黑紫色的月牙,脚下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面胶鞋。

上官看着他,猛一下觉得有些面熟,这人是谁呢?可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出现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刀总?!”

这人躬了一下腰,说:“这会儿,不是刀总了。老刀,老刀。”

上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不会吧。”

老刀像是很羞愧的样子,用草帽遮着半个脸,说:“破产了,我破产了。麻线穿豆腐,提不起了。”

上官望着他,一时感慨万端,问:“你,破产了?!”

老刀说:“让你看看我破产后的样子,你一定很解气吧?”

不知怎地,上官却非常同情他。她二话不说,马上取下了挎在肩上的包,伸手就要掏钱。她甚至想把身上带的钱都掏给他……

老刀拦住她说:“我知道,谁他妈都想看看我突噜下来的样子!我也想看看,人成了一堆泥,是个什么样。”

上官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心想,已经破产了,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个样子?虎死不倒架?

老刀说:“我兜里还有些钱。有整有零的,四十七块八。你要是不嫌弃,我请你吃顿饭?”

上官心里生出了许多疑惑……她望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刀说:“你要是看不上,就算了。”

上官想了想,说:“要请,还是我请你吧。”

老刀笑了笑,说:“也行。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走出了博雅小区,来到街头的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很小,不干不净的,只摆了几张圆桌,几只圆凳。待两人进去后,老刀就一屁股坐下了。上官先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叠卫生纸,把桌、椅擦了一遍,尔后才坐下来,说:“想吃什么,你点吧。”老))说,那好,我可点了。说着,他给那当服务员的小伙招了招手:“小伙子,来三碗刀削面,二两的。辣子猛一点,汪汪的!对了,再来头蒜!”那小伙说,好哩,三碗面。还要点什么?老刀说,我就三碗面。剩下的,你问她。她点什么你就上什么。上官看了看老刀,说你就要面?老刀说,就面。上官就给那小伙说,我要米饭,再来份西红柿炒鸡蛋。那小伙应一声,懒洋洋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面先上来了,一下子三碗,摆在了老刀的面前。老刀也不客气,拿起筷子招呼一声说,我先吃了。就这么说着,头一低,筷子就下了,只听一阵呼噜声,就见那筷子桨似的,在碗里快速地搅动着,扒拉扒拉,嗞喽披喽,一个碗就空了;尔后再挪过一碗,又是一阵呼噜声,又是一阵筷子响,中间还夹了蒜瓣巴唧巴唧的辣响,又是唿喽一声,第二碗空了;第三碗挪过来时,上官看得眼都直了,她算是知道什么叫狼吞虎咽了!就见他吃着,筷子在快速搅动中,有一块比火柴头大一点的肉沫掉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夹了两下没夹着,于是手一伸捏起来就塞嘴里。尔后噬一声,碗空了,筷子也放下了。那碗干干净净的,就像是洗过一样!

等上官要的米饭上来时,他已吃完了。这饭吃得既香甜、又过瘾,真是太影响人了!上官看呆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液。上官说:“够么?”

老刀说:“够了。我是事不过三。”吃完了,他捏一牙签放嘴里,没咬两下,忽然,他对着那服务员招了招手,说小伙子,过来,你过来。待那小伙慢吞吞地走过来时,他说:“小伙子,有句话我得给你说说。”那小伙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吧。老刀竟用教训的口气说:“小伙子,你听我说,咱当一跑堂的,不比谁矮,也不丢人。可话说回来,做事不能这样。你得利索点。你肩上搭的那白毛巾,别整天污不丢的,得洗得干干净净的。人麻溜了,把店儿拾掇得清清爽爽的,谁看见谁喜欢。这么一来,生意好了,回头客多了,你挣的钱不就多了么?要是碰上个有眼光的,说不定就把你带走了。”不料,那小伙听了,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身悻悻地走了。

上官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破了产的做派么?于是,她就多了一个心眼,说:“你啥意思吧?”

老刀笑了,说:“你看我像个白吃(痴)么?不是吧。我是个钓鱼人。”

上官说:“钓鱼人,你的钩太弯。说吧。”

老刀说:“首先说,是你救了我。当年见你那一面,我受打击不小。所以有一桩生意,说得好好的,可我没签字。后来才发现,那人是个大骗子。搞的是国际诈骗,七千万的生意呀!此后,我整整想了两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丫。我是有错必改。我这人吧,是个煤黑子,出身贫寒,一身的贱气。当年靠一身行头去见你,可一身行头也包不住我身上的寒气,我败了。不过,我败得心服口服。那时,说心里话,我是喜欢你。后来,我是钦佩你,欣赏你。见了一面,你把我的魂勾走了。”

上官听了,冷冷一笑,说:“你成演员了?”

老刀说:“不。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你别看我弄了两所大学的名誉教授,那也是拿钱买来的。早年在矿井里爬着背煤的时候,两个膝盖全是血,腿上那疤,也是煤矸石砸的,不比要饭好受。头年,你见了我的虚。这次,你见的是实。这些年,我也读了些书,知道我身上就是寒气太多了,寒生贱。我这一回,算是贱到底了吧?”

上官说:“我不知道你这人究竟图什么?咱们只见了一面……”

老刀说:“见你一面,我就清醒一次。人这一辈子,就得迷点什么。你要是什么都不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比方说,我迷钓鱼,结果还是差点被鱼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