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吴洪发。”

“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

这问答是在一家锡矿公司的办公室里发生的。问话的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瘦汉子,颧骨高,眼睛和嘴巴都很大,头顶光秃了一大半。他说话时没有一点表情,声音永远是平板的。

房间不算小,陈设却不多。这个瘦面孔被称为潘师爷。他坐在一张签押桌前面,一边说话,一边在翻一叠文件。他的两旁站了十多个武装的汉子。他忽然抬起头望着吴洪发的带了点痴呆表情的脸,露出一嘴黄牙狞笑说:

“好,你高兴到矿上做工吗?很好!你支了五百块钱,应该在这儿做五年。”

“怎么哪?你说我拿了厂里的钱?天晓得!我一共拿到张先生的五块钱,我敢赌咒!”

“你明明拿了五百块,张先生有帐。你还敢抵赖!我们厂里招工人向来是先付几年工钱的。你拿了厂里的钱,就应该给厂里做工。”

“我不干!哪个舅子才在张先生手里支过五百块钱!张先生明明讲好做一个月有三十多块月活钱。没有钱哪个高兴白做!我要走!”

“公司出了钱,就要你做工,你不做完五年,休想出去!这个地方是活着进得来死了出不去的!”

“张先生在哪儿?你们把他找来让我们对面讲个明白,看哪个拿了你们的钱!我敢当天赌咒,我只拿过你们五块钱!”

“张先生,哼,你休想见他!他不在这儿!”

“那么他在哪儿?你们的王师爷今天早晨说过他在这儿等我们。你们都是骗子,明明是做好圈套来害我们。我不干!我不怕你们这群黑心肠的骗子!”

“混帐东西!你还要骂人!我没有功夫跟你吵。喂,给我拖下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骂人!”

“我不干!难道你们就不怕王法?你们就随便谋害人命?我不干,看你们把我怎样?”吴洪发挣红脸理直气壮地说。

“把他给我拖下去!”潘师爷沉下脸命令道。

十多个武装的汉子一齐拥上来。

“骗子!我不走,看你们敢把我怎样?你们打,打得好……打!打!”吴洪发一面挣扎,一面骂。但是他终于被两个武装的汉子拖出去了。

“带第二个进来,”潘师爷若无其事地吩咐道。

于是人把升义领了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

“王升义。”

“多大年纪?”

“二十二岁。”

“我看你气力倒很好。你在张先生手里支过五百块钱。你应该给厂里做五年工。”

升义又被两个武装汉子拖出去了,跟吴洪发一样。

“唤第三个进来,”潘师爷用他的平板的声音说。

这天晚上半山上的“炉房”里新添了十多个陌生的客人。他们占了一个房间。潮湿的土地上铺了干草,他们就直伸伸地躺在干草上,几张破旧的棉被盖着他们。门上挂着铁锁,外面有武装汉子监守着。

房里黑漆漆的,没有窗,冷风时时从缝隙里吹进来。升义忽然在干草上面醒过来了。他听见了呻吟声,他知道吴洪发还没有睡熟。

“小吴,你还没有睡着?”

“啊,我痛!”吴洪发答应着,他翻了一个身,又接连叫了几声“痛”。

“你现在好些罢?”升义关心地问。

“好些?我看更坏哪!”吴洪发带着呻吟说;“你想想看!那些狗东西用拳头拚命在我这背脊上面捶!现在就好象千万根针在我背脊上面刺。天快亮了罢?”

“天亮?恐怕还早!刚刚打过三更。”

“才打三更?天哪!还要等多久才天亮?”

“你好好地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罢。”

“睡一会儿?你真睡得着?!一闭上眼睛,就有许多道金光在眼前晃,背上火辣辣的,”吴洪发说,他又痛苦地呻吟了几声。

“小吴,不要紧。你的伤过两三天就会好的,怕什么?”升义温和地安慰道。

“好了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回家!升义,还有五年哪!五年哪!痛啊!再过五年我三十岁了。那些黑良心的骗子肯放我们走吗?我会一辈子都埋在这儿,为了那五块钱……唉……”吴洪发边说,边叹气,边呻吟。

“唉,五年,你是不要紧的。我,我怎么办?银姐等不了五年的!她的主子们会把她卖出去。五年。再过五年我什么都完了!”升义差不多要哭了。

两个人都不讲话了。但是呻吟和叹息却没有断过,还有屋里的鼾声和屋外的风声。

过了二十多分钟,升义忽然低声唤起“银姐”来,接着他自言自语道:

“银姐还在那儿等我。她等不了五年的!”

吴洪发不说话,却只是低声叹气,呻吟。

“小吴,”升义沉默了一些时候忽然用惊喜的声音唤吴洪发,吴洪发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两个逃走,好吗?”升义说,声音很低。

“逃走?你在做梦!”吴洪发低声反驳道。“他们看守得这么严,看你朝哪儿跑?”

“哪个管这个?什么事只怕不起心!再艰难,也有办法。”想到银姐身上,升义就有胆量了。

“事情,说起容易做起难。他们开枪,你还有命吗?象小王那样,如今连影子也不见了。”

“开枪,鬼才怕它。眼看着银姐给别人买去受罪,还不如被枪子打死!”升义只图口里说得痛快,心里却并没有决定去做。在他的心里,愤怒比悲痛多。他仿佛看见他的银姐被一个黑脸汉子抱在怀里,她哭着挣扎,却没有用。那个男人用那坚硬的短胡须去刺她的嫩嘴巴。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主子,他看见过的。

“我一定要逃走,我死也要死到外面去!”升义坚决地说。

这时候屋里有几个人在翻身,还有一两个人在梦里说话,两三个人半醒半梦地咳嗽。吴洪发依旧带着叹声在呻吟。

“升义,你还记得赵二祖宗吗?我今天恭恭敬敬给他叩了三个头,”吴洪发忽然带着希望地说。

“赵二祖宗?啊!”升义惊喜地念着。

“他会来打救我们。他是有灵验的神道,他不会白白受我们的头,”吴洪发安慰自己地说,他觉得背痛稍微减轻了一点。

升义想了一阵,忽然生气地说:“呸,赵二祖宗,那是骗人的东西!他不是很象张先生吗?张先生相貌厚道,做起事来刻毒!我们受了他的骗,我还口口声声赞他是个好人!”

吴洪发没有答话。老张却被他们的声音吵醒了。“哪个还在说话?我们要睡觉啊!”老张含糊地抱怨说,但马上又睡去了。

升义在黑暗中好象看见那张圆圆的笑面孔,小眼睛,八字须。他愈想愈觉得气恼。他闭上眼睛也睡不着,一直到打过四更,他才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