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儿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漱口盅,显然他又去煮了什么汤来了。看见他一步一步走着的衰弱样子,我注意到他的脸更瘦,脸色也更苍白了。女人在旁边用了同情的甚至哀愁的眼光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用说,在这里她更关心的还是这个伺候病人的人。

“要死啦!打不得啦!救救我啦!儿子嘞!”老人继续叫着。

儿子俯下头:“爹,就完了。我给你热鸡汤来了。打好针你吃点啊!”他说完,又走去洗手去了。我奇怪,他一天要洗多少次手?

眼科主任郭大夫来了。他的姓还是第九床告诉我的。他来检查第十二床那个司机的眼睛。他后面跟着一个矮矮的戴眼镜的女大夫。

“今天好一点没有?”他问道,一只手拨开病人的眼皮,另一只手用电筒光去照病人的左眼。

“还是一样。筋一股一股地蹦起痛。”

“我看还是要挖掉。左眼是救不转来的了。不挖掉,怕的是右眼又发病。理由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你懂吗?”那个身材矮小、满颊须根、相貌和善的大夫严肃地说。

“我懂。请郭大夫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第十二床埋着头问。

“我看没有别的办法了,”郭大夫怜悯地摇摇头说。“不过挖眼睛不是一件小事。你先跟你朋友商量一下,将来开刀的时候,你还要找个朋友在证明书上盖个章。”

“郭大夫,是不是我上次害淋病,自己洗,没有弄干净,把脏东西弄到眼睛里头……”

郭大夫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不会罢。致病的原因,一时也难说。你现在多休息,少动,养几天再说。”

“右眼不会有问题罢?”

“你早点把左眼挖了,右眼就不会有问题的。”

“挖掉一只眼睛,脸上不晓得有多难看,”第十二床自语似地说。

“可以装假眼睛。”

“不过假眼睛看不见,又不能活动。近看起来很吓人!”第十二床耽心地说。

“可是,就目前的医学来说,除了装假眼睛,也没有别的办法,”郭大夫说,不禁怜悯地微微一笑。他用英语跟女大夫讲了几句,女大夫只是点头应着。

大夫们走后,第十二床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望着大门出神。过了一会儿他躺下来,两只手蒙住脸,头微微颤动。他好像在那里寂寞地哭着。

在他的右边,老人不再哼了。盐水已经打完,针取出来了。老人闭上眼睛,含糊地呻吟着。儿子、媳妇、孙儿全站在床前,不过并不太靠近,他们一直默默地望着他。连那个五六岁的孩子也很驯善地偎在母亲的身旁,只偶尔跟母亲低声讲一两句话。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儿子跟媳妇在谈话,媳妇忽然走到老人的枕头边,俯下头对老人说了两句话,就拿起漱口盅来,用调羹喂他喝汤。老人不拒绝了。他忍耐地喝着,她也忍耐地喂着。孩子要跟到母亲的身边去,却被父亲止住了。那个做儿子又做父亲的中年公务员仍旧保持他那过分的洁癖。他始终不敢多挨近老人,有时挨近了再离开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要露出一点厌恶的表情,而且马上就去用药水肥皂把手擦洗干净。

这一次老人大概喝了不少的汤,因为我没有听见他说过“不要吃”,倒是媳妇自动地把漱口盅放回到方木柜上去。

“你们回去罢,”老人说。“四宝啦?”他问,头微微颤动一下。

“四宝,来!”女人向孩子招手唤道。孩子的父亲便让孩子跑到床前去。

“你喊一声,行个礼,我们就回去啊!”女人温和地吩咐孩子。

孩子听话地唤了祖父,行了礼,然后跟着母亲走了。

“快去洗手!”女人刚离开这张病床,她的丈夫就低声嘱咐道。他还把她领到洗脸瓮架前面去。

但是我没有工夫再管别人的事情。杨大夫来找我了。

验血压,扎耳朵,验小便……我看见她为我忙着,我非常感动。我想对她表示我的感激,却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

“明天这个时候不晓得怎样啊,”我对自己说,其实我倒希望她给我一个回答。

“不要紧的,”她微笑道,“至多明天难过一天。不过别人都捱得过,你一定也捱得过。而且我明天也在场。我会好好地照料你。”

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可以放心了。我感谢地对她笑了笑。

她刚走出病室,我忽然听见第一床那个接腿骨的病人叫老郑抱他下床。这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每天大清早他照例要叫老张给他拿大便盆。此外除了他必须和大夫问答的时候,便难得听见他讲一句话。前天外科主任黄大夫(他是骨科大夫)对他说过:“你可以起来走走试试看。你应该走走了。我打算过几天就给你取石膏。”昨天黄大夫又问过他:“你起来走过没有?你不起来走走怎么成?你不方便,可以找工友扶着你走。你一定要起来走走。”两天来他并没有动作,他似乎为这件事整整踌躇了两天。现在他决定起来试一试了。

老郑走过去抱他。我听见他着急地说:“你把被单给我裹住身子。”接着他被老郑抱起来了,就让他立在床前。一幅白被单像袈裟似地披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一只光光的右膀来。他的身子齐腰靠着床板,两只手向后压住床沿。一张白白的长脸,一头昨天刚剪过的短发,两只不住地霎着的眼睛。他觉得新奇而且带了一点歉意地微微笑着,好像在对谁讲话似地自语道:“不行。头昏。站不惯。”他把头略略移动,似乎想看看这个病室里四处的景象。可是他的眼睛霎得太厉害了,他一定不会看清楚什么。

“不行,不行,头还是昏,”他微笑着,抱歉似地说。

没有人陪他讲话。第六床一个人低声在抱怨:“他可以站起来了,我还是跟刚进来一样,动都不能动,真是天晓得!”

我看第六床一眼,他的脸通红,眼睛竖得更高了。

“他进来两个月了,你还不到两个星期,当然不同。你何必着急!”我说,我一半是安慰他,一半是反驳他。

“过两个月还是医不好。我晓得我是不会好的,所以我想换地方。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娘望着我哭,我怕我再看不见她啦!”

“不会的!你怎么能相信梦!你住医院就应该相信大夫!”我说着有点生气了。我想:怎样一个顽固的人啊!

“好医官,我们才信得过。我那个医官一天来一趟,也不管病人死活,脾气又大得很。他会治好病,真是天晓得!”他皱起眉头带着哭相说。

“那么他每天早晨来问你‘好不好’,你为什么总是说好呢?”我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