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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出道智力题,现在班上一共有四十八个人,如果老师有事出去了,比如拔颗虫牙,买萝卜或是干脆打雪仗去了,请问,也就是请你回答,你瞧,中国语言就是这样黑白不分,奥妙无穷:现在,班上还剩下几个人?”

“先问你一个题:一颗树上有四十八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你说,树上现在还有几只鸟?”

相对一望,莫逆于心,微笑是自然的。如果一个念头,太多的人明白,流着鼻涕的孩子也会傻笑,那就难免庸俗,那就是《十八摸》。要是只有一个人了然,又很难证明它的价值。这样最好,两、三个人,拈花一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可以说是正解,但不能得满分。如果那些鸟是木头的,蜡的,泥的,总之是假的,没气的,听见枪响不会飞的。同理,咱们支书茹亚是绝对不动的。咱们的动力黄根,和小黄根们更是绝对不动的。你嘛,也难讲。”

讨老师喜欢的热爱生活的头脑绝对清楚的茹亚,很喜欢写诗,现代诗。所有风花雪月,小桥流水,有情趣的场景,她都绝不放过,总强迫自己得写出篇东西来。所以每次春游,秋游,她都腾不出时间也拿不出心思来玩,脸上总是一副大便干燥的样子,和她熟的人告诉我,那是在写诗。她的诗嘛,我才疏学浅,只发现了一个特点——“难懂”——我不懂,谁也不懂,我想包括她自己。与此相对,黄根儿的特点,用大竹英雄扇面上的话说就是——“不动”——从早到晚,从冬到夏。并且很影响了前后几个女生,也伴着她不动。根2根据《三个火枪手》给她们起了个响亮的名头——“弱智三姐妹。”我总是想不通,教科书怎么那么可爱呢?能让她们朝思暮想,总在看,也总觉着看得不够。没有千斤票,没有黄金屋,也没有电影明星硕大的脑袋对你吓人地笑,抬头便是数学老师的脸。不过看她们的表情里却也并没什么爱意,有时候,与其说是她们在看书倒不如说是书在看她们。至于孟寻,她有些时候很怪,很不合群,不大喜欢人多,以前我们打的时候,她总在远远的地方笑着看着,攥出一串又圆又白又小的雪球,我没“弹药”了,就去要她攥好的,她也给。

“All, all is changed.”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我随便说了一句,你说的什么意思呀?”

“我还以为你要考我呢,噢,这是叶芝的两句诗,你随口说出来,说明你很有天才。你瞧里面没有一个生字,字面上没有一处不好懂,但你又绝不敢说自己明白了。就象柳宗元那首“千山鸟飞绝”一样……”

我又侃开了。倒不是想显示什么,只是象肚子有个屁就放出来一样,嘴里有篇话也总习惯不假思索与节制地说出来。(哦,我忽然明白了语文老师的苦衷,开始觉着他有点可爱了。)

下课铃响了,在我侃到兴头上,最不想让它响的时候。Everything happens in the world when one is least prepared。

喇叭里传出胡校长有特点的女音:“学校不提倡打雪仗,严禁把雪球带入教学楼,严禁在教学楼周围打,严禁在操场上打,违者本人影响三好生评定,所在班影响评选先进班集体,希望团委及学生会干部带头。……”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慢腾腾地回到教室,脸和手冻得通红。黄根们坐在位子上头也不抬。茹亚倚在窗口,胳膊支着窗台,手背托住下巴,五指尖尖,仿佛一只样子过时,穿着不适的高跟鞋。在司各特的小说里,古老庄园的女庄主们,就是以这种姿势,整天在哥特式的穹窿底下,遥望一位白衣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我往楼下一探头,底下只有一个贪玩的低年级男孩,还没回班,袖口蹭着冻出的清鼻涕,踅摸着把剩在手里的雪球扔给谁。

喇叭又响了:“学校三令五申,可仍有学生……”这回是叶校长的山东口音。胡校长和叶校长,一正一副,一女一男,一瘦一胖,而且有一样的脾气:从不听我们学生的,却让我们学生听他(她)的。从不喜欢我们学生,却让我们喜欢他(她)。自然而然,就把两个人并起来,简称“叶胡”。自然而然,要想到晚上方便用的工具。

耽搁了很长一段,学生们才安定下来。这节课讲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语文老师清清嗓子:“这篇课文精彩处在第四段,‘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一共十八死。象今天下雪,捏闸可摔。拐弯可摔。……摔倒,瞬间事也,摔而摔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听着老师说这十八摔的痛快劲儿,我忽然想到了泻肚。

让语文老师摔他的死他的去吧。我碰碰孟寻。

“你今天可太不对了,我管你要雪球,你反倒帮着她们打我。”

“那是因为她们追的太急,我来不及递给你,只好扔给你,不是打着你脑袋了吗?你接不着是因为你太笨了。还怨人家。”

“真了不得了,我那些胡扰蛮缠的本事全让你们学去了,倒是学点好。我再问你,往我脖子里塞雪球不是来不及吧?”

“那是因为我在背后打中你了好几次,可我力气太小,你都没注意到,所以就 ……”

“理由充分,理由充分。”我想看看她是怎生一副得意样子,一看之下,脑子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个念头,嘴给无由地说出来:“您,您好象比以前漂亮了。”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好象有种绝不象征高兴的东西,我连忙变话题,心里暗骂自己大胆。

“你饿吗?”

“饿。”她那种神色不见了,把红红的脸侧贴在桌面上,怯生生地回答,象个无助的小孩。

我从位子里变出个面包,分一半给她。通常,上课吃东西有两种方式:一种适用于小物件,话梅呀,蜜饯呀,巧克力球呀,手绢包了,在擦鼻涕的过程中随手抹进嘴里。这种方式虽然隐蔽、文雅,但总嫌不痛快。坐在后排的更愿意采用第二种方式——苦读式。这是从黄根们读书的姿势中获得的灵感,演化来的:额头贴在桌面上,嘴和桌面平行或稍低,把面包之类大口大口,痛痛快快地塞进去。

“秋水,吃什么呢?”

可恶的语文老师,不,他的眼睛和眼镜。我赶忙把剩下的全部填进嘴里。

“老师,吃完了。”虽然所答非所问,但我想老师能明白,那是在告诉他,无论吃的是什么,也吃没了,没他的份了。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