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2/9页)

她认为她对蒋蔚祖的感情是无可非议的;她并非不爱这个秀美的,聪明而忠厚的蒋蔚祖。但他底软弱是她底苦恼,并且,后来的一切破坏了这个爱情。

蒋家底形势和她自己底生活范围注定了她底命运,注定了她不可能为什幺一种爱情而进蒋家。从跨进蒋家的第一天起爱情便是不可能的了。而后来,这是当然的,财产争夺底进展、风头底追求使她不得不破坏了一切。在爱情上她很经历了一些痛苦。而这个痛苦造成了她底荒唐。

在苏州,她是穿得非常的朴素,但到了南京便完全不同了;她跳舞、听戏、出入宴会场所。

她哄骗蒋蔚祖像哄骗小孩。她总是把蒋蔚祖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时她天亮才回来,于是蒋蔚祖便天亮才能安静。在她不在家时他总是懊悔自己放走了她。他热乱、痛苦濒于疯狂;他哭,他在街上乱跑,他撕裂衣服--但一看到她,一听到她底温和的呼唤,他便安静了。

蒋淑媛做生日以后的第二天,金素痕又出去了,晚上还没有回来。黄昏的时候,蒋少祖单独地来看哥哥,被哥哥底哭红了的眼睛和昏热的脸惊住了。

蒋少祖是在看了朋友之后来看蒋蔚祖的。他企图弄明白哥哥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环境,所以进门时便非常注意。金素痕和父亲、姐姐住在一起。这是一座新建的楼房,屹立在周围的密集的,污秽的瓦房和棚屋中央。蒋少祖在大街旁边下车,走进一个肮脏的、两边全是穷苦住户和小店铺的小巷子,怀疑地站下来,不相信有钱的金家会住在这个地方。但再往前走,便看见了楼房,昏暗的灯光照着律师底招牌。蒋少祖怀着厌恶走进门来。听见了左侧房内的哗笑声:显然那里在赌博。走进不洁的小院落,蒋少祖遇到了一个高瘦的、脸上有昏倦的神情的、衣服不洁的老人。蒋少祖站下来,询问他。

看见这个穿西装的、洒脱而表情阴沉的来客,老人便迟钝地站下来,把手弯到胸前,不自然地、卑贱地笑着。

他卑贱地笑着,同时探索地看了蒋少祖很久。蒋少祖厌恶他,低声地说了要找的人。

“他?他,在家!”老人在衣服上擦手,卑贱地笑着,说,眼光闪灼:“贵姓?”

“姓吴。”蒋少祖说。

“好,请您来。”

老人引蒋少祖穿过正堂,走上楼。一个丰满的、梳着高头发的、眼睛深邃的女子带着愤怒的表情跑下楼来,站住看了年轻的来客一眼,同时迅速地举手理头发。蒋少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蔚祖,吴先生!”老人推开门,说。“好,请,少陪--”他向蒋少祖鞠躬。

但听见蒋蔚祖唤客人为阿弟。他很狡猾地、会心地微笑了。看见金素痕不在房内,蒋少祖愤怒地关上门。

蒋少祖脸打颤。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厌恶地注意着房内的华贵的陈设。

“刚才那老头是谁?”蒋少祖问。

“她爹。”

“刚才在楼梯上,一个穿黄绸衣的,高头发的是她姐姐?”蒋蔚祖点了一下头。

“底下房里打牌九的是些什幺人?”

“不大清楚。”

蒋少祖点烟,严厉地看着地面。

“嫂嫂呢?”

“出去了。早上就出去,她去收房租,因为--”

蒋少祖浮上忧郁的笑;他明白哥哥为什幺要辩解。

“我闷的很。”蒋蔚祖说:“你拢不拢苏州?”“我后天走。还不一定去不去苏州。你知道,爹爹不愿见我。”

“不是这样的,阿弟。”

“怎样?”

蒋蔚祖凄凉地叹息;温柔地笑着,看着弟弟。

“你好几年都不回家了,阿弟。这回来的时候,爹跟我说你,他说你应该回来。爹爹年纪大了,阿弟。”“对的,是这样。”蒋少祖冷淡而苦恼地说。“但是我被牵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底脸打颤。

“你还记得苏州幺?”蒋蔚祖更温柔地笑着问。蒋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记得幺?但是河里现在不好玩了,河里现在寂寞了。”蒋蔚祖友爱地说。

“是的,我记得,我不会忘记,但我无需记得。”蒋少祖想;“看见他这样真是不能忍受的,一个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却使一个女人--不,这是不对的。怎样从这间房离开呢?一切阴沉、痛苦,一切悬念压迫我;但是把他留在这里幺?留在这个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幺?预备向他说什幺呢?他能懂我底话幺?是的,无需说,不必说,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压着手指。

蒋蔚祖含着悲伤的微笑凝视着弟弟。想到这个弟弟就是以前那个顽皮的,温柔的男孩,他就觉得非常凄凉。“他在想什幺?”他想。“阿弟。”他唤。于是蒋少祖抬头,惊异地看着他。

“少祖弟啊,什幺都离开了我,什幺都去了啊!”蒋蔚祖说,同时啜泣了起来。

蒋少祖动着下颚,眼部有虚假的、掩藏的微笑,看着他。“不,不是这样说!”忽然他用哑的兴奋的声音说,猛力压下手指去:“为什幺要这样说?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爱嫂嫂。但是世界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唯一的办法!--”他顿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应该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动活动。”他说。

听到这个结论,蒋蔚祖就变得阴沉了。接着,那种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底眼里出现了。蒋少祖说要走,他没有作声。蒋少祖站起来,勉强地笑着说了什幺,他冷酷地看着他。

蒋少祖觉得难受,走到门边又走回来。

“我后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里吗?”他问,谨慎地、困惑地笑着。

蒋蔚祖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但弟弟刚刚离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单。想到金素痕还没有回来,他就痛楚地叫了一声,抓着头发,倒在床上了。

觉察到有人走动,他跳起来,打开了灯。但看见是金小川,他就厌恶地皱着眉头。

金小川喜悦地笑着看着他(他多半这样看他),自在地坐下来,开始吸水烟。他从烟里喜悦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令他高兴的、顺从的小孩。

“刚才来的,是你弟弟吗?”他笑着,安闲地问。蒋蔚祖不回答,皱着眉头向梳妆台走去。

“是你弟弟吗?好新式的年轻人!”

“是的!”蒋蔚祖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干事--他每个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悦地笑着问,在膝盖上擦着左手心。

蒋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带上了门。

蒋蔚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夜深时还在房里徘徊着。最后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着每一辆车子。每一辆车子在远处,在昏朦的灯光下都是可亲的;但在走近后便变成可恨的了--它们载着别样的人们。车子陆续过去了,或在另外的门前停住了。空了的车辆发出轻微的响声通过着街道,卖夜食的小贩在远处用凄凉的长声叫喊,并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细雨飘落了。远处有呜咽般的、间断的、孤独的声音,很难分辨是什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