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4/13页)

“废话少说!”金素痕皱眉,说。

“我蒋蔚祖不是很对不起你幺?”蒋蔚祖说,笑着。“要说的没有说,要做的没有做!不该来的都来,该来的又去了!除了金钱和卖淫,一个女人心里还有些什幺?”蒋蔚祖说,叹息了一声。

金素痕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问你,我们两人还是离婚呢,还是好好地过活?”她说。“要幺你老是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要幺你不准半分怀疑我!我,金素痕,除了为了阿顺跟你以外没有别人!说!”她厉声说。

“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幺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尸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底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底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底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于金素痕底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底权柄,使他在大哭后喝醉,带着他底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底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底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底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后,金素痕施展了她底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底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底天才一样,是只适于战争,而不适于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底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喧赫的灵位。

蒋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里,躺在灵位后,沉默地演着主角。

“这里是显赫的生涯底终结,这里是灵魂底永恒的道路,这里是天国底慈祥的照耀,这里是权势、财产、儿孙、往昔的荣华和凄凉底回忆!但这里是地狱底幽明兼半的火焰!”这幅动人的图景说。

薄铜喇叭狂鸣。--

蒋家底人们,是并未想到金素痕会到得如此之早的。他们在接到电报后便集齐动身。他们以为会在车站上遇到金素痕,他们决定不理她。随后他们以为金素痕是迟了。很高兴,但依然有些怀疑--没有人说破这个于悲恸的心灵是可耻的竞争的秘密。

冯家贵,从黄昏起,便站在月台内等待着。他喝得大醉,到晚上还未醒,在冷风里敞露着瘦弱的,弯曲的胸脯,抱着手站在栏杆旁。站上的人认识他,有人来和他谈话,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转过脸去。

这个喝醉了的老头子现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逊,因为他是在等待蒋家底有名的人们,他相信,在这个最后的场面里,蒋家底人们必会胜利,正如逊位的皇帝相信正义必会胜利。他看来很沉静,但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与他无关,被他底神圣的职务所轻蔑。他凝视着站外,磨动着下颚。他身上是这样脏,这样褴褛、凌乱。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底战斗的碑石。在他顶上照耀着蒙尘的、幽暗的吊灯;在他后面是苏州站底陈旧的栈房。远处,越过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旷野。

人来了又去了,灯光在冷风里凄凉地摇闪着;列车来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头子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站着。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底渺小和蒋家底伟大。这个伟大活在他底心里,而从苏州底城垣和居民们底冬夜的凄凉的灯火得到证实。

因为他,冯家贵,是在这个苏州,这个蒋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正直的过去,点缀着不绝的辛勤,点缀着孩子们底纯洁的温柔,点缀着由摒弃情欲而来的凄凉的慰藉,这个过去,易给予着抵抗最后的风险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实际上,很显然的,冯家贵底站在这里,是只等于一座废墟,因为,最近数年来,他是和他底偶像蒋捷三一样,被剥夺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幺都不剩留了。但这座废墟,只要他还在苏州,还在等待被他抚育长大的年轻的人们,他是绝不会损失他底愚顽的自信力的。苏州于他是古旧的苏州,这片土地上是散布着蒋捷三底赫赫声名;这些冬夜的灯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年轻的人们于他是纯洁的,敬畏人生的孩子们--由于这种想像,这个喝醉了的生着小胡须的老人是充满了崇高的情感,变得伟大了。

“我要教他们怎样做!我要教他们呀!我看见您(他看见蒋捷三),你要保佑他们,他们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苏州!你要保佑我,他们有错我要教训他们,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嘱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显然他想起了这片土地底蛮荒的时代和他底孩子们底温柔的童年时代。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国人一样,冯家贵底少年时代是充满灾难的,他底家被毁灭了;而由于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冯家贵开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显然喝得太多了。风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钟。随后听见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车声。冯家贵英勇地抖了身体,走向月台边。列车在临近时转弯,显露了车窗底兴奋的灯火。

冯家贵奇怪地笑了一下,又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