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2/11页)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后迅速地,确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底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腰,匆促地笑,说。

陈独秀在衣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身后有什幺东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性的东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强烈地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底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幺?”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底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搓手。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国要工业和科学!工业,民主,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露出愤怒的,热躁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假使要利用社会底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次出现。“对日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革命,在革命底性质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直接革命,这是质底变化,单独地完成的!”他说。他重新走到窗边,沉默了。蒋少祖注意到他底脸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幺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益的,于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起一根火柴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这种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送蒋少祖到台阶前,向他点头。蒋少祖回头,陈独秀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全世界闻名的人物,叱咤风云的英雄?”蒋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幺艰难,应该步步当心啊!”他感动地想。

对陈独秀的同情与尊敬,变成了对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蒋少祖重新意识到,为了正义,他底行为是高尚的。“这位老兄,吓?”蒋少祖突然笑了起来,说。显然的,对于陈独秀,他心里有亲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轻浮的,中国人觉得它是可爱的。中国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国人以后,觉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异常地谄媚,亲切,喜悦,好像追着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体上说,蒋少祖是愉快的,有时候,陈景惠所带给他的那一切,对于他是特别生动可爱的。他现在感觉到了家庭生活底好处,懂得了那种克己,那种“在平静的湖湾上照耀着的温暖的日光”。中国底成年了的智识阶级,都懂得这个的;那些缺乏想像和教养的官僚们,是只懂得追求财富,权势,和享乐,而智识阶级底人们,则有着清秀的想像和庄严的学理,对于他们,对于无罪的、和平的他们,家庭生活渐渐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们特别感到他们底生存底历史意义;他们是直接地继承,并向往着他们底祖先。人们常常看到,优秀的智识分子们,在他们底家庭里,是和平而尊严的;他们特别地认识到东方精神和平庄严,与宽大。当然时常也有口角,但绝不如那些市民阶级底丈夫们那样愚蠢和粗暴。他们对他们底妻子是很冷淡的;他们监视着那些妻子们。

陈景惠,当温柔不能征服的时候,自然就畏惧,并崇拜蒋少祖。但宽阔的交际生活使陈景惠对丈夫有着苛求;在交际生活所刺激起来的这一切里,妻子们底坚强是可惊的。但陈景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里长大起来的妇女们一样,有着严肃的家庭观念,不会走到什幺可惊的路上去。她只是顽强地希望着压伏自己底畏惧心,屈服丈夫。于是她以发现蒋少祖底弱点为乐。渐渐地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蒋少祖底每一个弱点,都能增强她对他的爱情--她自己是这样相信的。增强轻蔑,常常就是增强了爱情。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几方面的批评,蒋少祖起初觉得害怕了;但接着说觉得这些批评是很可怜的。蒋少祖接着写了批评政府的文章: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但他以文化人的身分向汪精卫写了一封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信,并附呈了这篇文章。几天以后,汪精卫召见了他。

蒋少祖觉得自己是明白十年来的中国政局的。他是仇恨过汪精卫的。但现在,汪精卫底“动人的历史”使他发生了某种感慨。汪精卫在战争中间表现了怯懦的动摇;但自觉了解中国底形势的蒋少祖自觉了解他;而了解常常就带来了同情,蒋少祖觉得只有汪精卫一个人是看清了中国,没有被热情冲昏的。蒋少祖无疑地是拥护战争的,但他反对了那些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和机械的,顽固的,想做拯救中国的英雄的人们;特别对后者,他有着强烈的仇恨,于是汪精卫就成了美丽的花朵了。蒋少祖反对汪精卫底动摇,但汪清卫底这种弱点使他感到亲切:他,蒋少祖,怜恤这一朵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