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众人面面相觑而毛骨一齐悚然了,这是一场鬼魂附身的通说无疑,那么,在得胜相庆的今日,在白朗大王酒奠亡灵的狼牙山寨上,召唤来的是多少的鬼魂!兴茂店的夫妻来了,而并不是狼牙山寨的人却为狼牙山寨死去的又何止这一对夫妻,会不会也要通通到来附体通说呢?众山之主和每一个兵卒喽罗都脸色蜡黄惊恐不已,便有年纪稍大的老兵急去将接收的火纸以铜钱拍打了当场焚烧,企图让到来的鬼魂得到一份阴钱而安而息。偌大的纸火蓬蓬燃烧,纸灰如万千黑色的飞鸟在漫空飘浮,并不阻止的白朗也抬起头来,久久地盯着一叶纸灰在那里方向不定地游动,最后就静落在他的头上,他没有拂去。
  这时候,从寨子下上来了一队人,形容憔悴衣衫破烂,领头的正是领了自朗的命令下山招收旧部的那个头目。他上得寨来被这纷乱而恐怖的场面所惊,也被白朗大王苦楚得僵硬了脸面的神色所惊,就跪下了,同来的旧部也跪下了,所有的狼牙山寨的兵卒喽罗全都跪下了,齐声叫:“大王——!”
  大王白朗木木地看着他们,终于趋前扶起了那个头目,问道:”就召回这么些人吗,旧日的兄弟都不愿再来了吗?”
  头目说:“回禀大王,只要是旧日的兄弟,全都回来了!”
  白朗说:“那是三千人呀,三千呀?!”
  头目说:“是的,别的全都死了。”
  白朗说:“死了?”.
  头目说:“我走遍了他们所有的家乡,他们是死了。有的是黑老七偷袭盐池时死的,死了三百七十人,有的是盐池战败后逃散出去,先后被官府捉住杀掉的,死了七百二十一人,有的是为了救出大王,前前后后在地坑堡周围战死的,是六百三十九人:只有三十八人没有来,他们是在救你时没有救了却伤了双腿或瞎了双目或伤势过重被人背回去实在不能行走了。”
  白朗没有言语,回转过头来说道:“是我的旧部兄弟,都站过来吧。”
  跪伏在地上的兵卒喽罗有一半站起来,集中到一起了。这是有千人之众,却三分之一的人不是残了手就是跛了腿,更多的则是在头上、肩上、腿上包扎了厚厚的血布。
  白朗突然问头后仰向天,哈哈哈哈地狂笑了:“我胜利了吗?我是王中之王的英雄了吗?”
  这笑声和叫喊异常怪异,使所有的人听见了都打了一个寒噤.一身的鸡皮疙瘩暴起了。赛虎岭的十个山头的大王和黑压压一片的兵卒皆惊骇得看见在火红的如毒刺猬一样滚动的太阳下.白朗的脸色再也不是那么神采奕奕,再也不是那么唇红齿白双目若星,他一下子衰老了,头皮松弛,脸色丑陋,骤然间一动不动,遂身子慢慢摇晃着,摇晃着,最后倒在了地上,远远的那座天元寺的分裂成两柄剑状的石塔同时在一声沉闷的轰隆中崩坍了。
  第三日的一个早上,一群妇女在赛虎岭最高的山梁官道上,那一眼唯一的泉水边,看见了一个人挎了短枪过来,全吓了一跳,以为是遇上了一个行歹的土匪或是一个官兵,急忙匿蔓于草丛里。等那人走近了,却有一个胆大的又能认识此人的女人尖声锐叫:“这不是白朗大王吗?”
  女人的眼睛是好,他正是白朗。但已经苍老得如一个朽翁的白朗大王,再没有穿着那一件白色的团龙长衣,也没有那一双白色的深面起跟鞋,而是一身肮脏短服,一柄短枪并没有将皮带儿斜挎了肩头,也不别插在腰间,泥土把枪身糊了,也堵塞了枪管,在他上土坎时完全是用着一个短拐杖了。他听见呼他的名子,站住了,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大王认不得我了,吗?”那个女人说,“可我认识你的j你想想,当日你被黑老七铁枷绳索地押了路过前面那个山头时,有个说过你长得好,又为你献了一朵野蔷薇,遭到黑老七的喽罗踢过一脚的人吗?那人就是我!”
  白朗想了想,想不起来,他摇开头了。
  “你当然认不得我了,你是多么有名的王中之王,你又长得那么英俊,多少女子会围着你的,你是不会注意到我一个开店的半老徐娘的。”
  女人说罢,放荡地笑起来。旁边的就有人说:“你这是做女人的嘴吗?”女人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们谁不想着白朗大王?听说许多人家买了大王的像在家供奉,家里的女人夜里老想着。都想疯了的!”
  又转向白朗说道:“可是大王,我要说一句冒犯你的话,你不会拿枪打了我吧?你现在可老多了,要不是我见过你,谁还相信你就是英雄大王白朗呢?一定是大王将那么多的女人都收纳了作压寨夫人了吧!大王,你是英雄,又是英俊的男人,你真不该为了那几个狐狸精的娘儿们而将自己弄成这样,使我们从此见了你失望哩!”
  白朗还是痴痴地看着这利嘴放荡的女人,却说:“你提水罐吗,能给我喝一口吗?”
  女人说:“大王你是怎么啦,你已经走到这泉水边了,你还向我讨喝吗?”
  白朗终于看见了那眼山泉,他走近去,放下了短枪,俯身趴就喝起来。他喝得很急,连一颗有着戒印的头也塞了水里。喝毕了,站起身来,嘟嘟呐呐说着什么,又一步步兀自走远了。女人们都惊讶地看着白朗,发现白朗喝了水并没有再挎了那柄短枪,就叫道:“大王,大王,你忘记你的枪了!”
  白朗似乎没有听见,渐渐走远了,女人们回到泉边拾起了短枪,枪被太阳晒得焦热,烫得手没抓住溜进泉中了,但入水嗤地一声冲出了一团白气,枪没有见了,水底里静伏着一条黑脊梁的银鱼。原来这些女人见到了白朗,虽然白朗是老了,虽然白朗并不理睬她们,但她们想他毕竟是盖世的英雄,是英俊的男人,今生不能与他长生相伴,喝喝他喝过的泉水,就如同是和他嘴与嘴的接吻了,水喝下去也就化作他的血气了。可水里现在有了一条鱼,一摇尾将水搅混了,且那柄短枪倏乎间又不见了。她们就疑惑了,觉得刚才是一场梦吗?那利嘴放荡的女人就说:“这不是梦也是那个人作了祟的,他哪儿会是白朗呢,白朗作了囚徒时我是见过的,那一阵他还是多么英雄多么英俊,现在狼牙山寨得胜了,狼牙山寨的大王怎么会是他那个样呢?!”
  好事的女人受到侮辱,又觉得那人窝囊可欺,就顺着白朗走去的路寻找那人出气,她们走过了很长一段山道,终在一个不起眼的崖根下的石洞,看见了那人盘脚闭目坐在里边。她们先是觉得奇怪,后明白了他果然不是白朗,是一个居止无定,炼精服气,欲得道引吐纳之法的隐人。洞斜而下注,她们不能去拉出他教训,就于洞口再一次问:“你还敢说你是白朗吗?”那人看着她们,说:“是白朗呀。”女人们的愤怒再也不能遏制了,一边将土块掷进洞去,一边大喊:“你怎么是白朗?不准你是白朗!你不是白朗,不是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