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那一刻里,火的亮光照在夜郎的脸上,他默默地祷告着自己的父亲,他希望在他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时,父亲就会从千里之外的那个黄泥岗上的坟丘里赶来。风吹了一下,纸一直暗红,突然嘭的一声,像憋了一口气,纸堆腾起更大的明焰,如花怒放。夜郎的头发忽地多起来。他知道父亲是赶来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发,头发竟吧吧地有火星。这响声阿蝉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小小的灿烂的火星,她叫了“夜哥!”夜郎没敢回应,已明白自己的不孝——是不能用阳气吓骇亡父的。便将一直跪着的单腿变为双腿下跪。双腿下跪的时候,左膝盖正跪在了一块瓦砾上,垫得生疼,他没有移动,定睛了看纸变红变黑变白,然后袅袅起飞,有几片落在脸上,像烟盒的锡纸在墙上吸着,久久不坠。这一定是爹的舌头了,在吻自己。他拿过了阿蝉带来的小瓶白酒,说:“爹,城是人家的城,儿子只能招你到城墙上来,钱你就收去花吧,酒还是我喝了!”撮起瓶子咕嘟嘟全灌了下去,突然泪水婆娑,想到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岁月。
——爹死的时候,他还小,他没有哭,头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缀挂的一串棉球挡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被教导着抱了纸灰盆,率领着哭天嚎地的众亲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说不哭是招别人笑话的,亲儿子难道不哭自己的亲爹吗?!他也决心要哭,却随着响器一响,怎么也哭不出来,越是要哭越没有哭声和眼泪,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后边拧了一下他,他还是哭不出来。端了纸灰盆要摔,堂哥又说:用力摔,摔得越碎对你爹越好,再不会为牵挂家里而灵魂不安。堂哥说罢了还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上,他就将盆子朝石头上摔去,但目标不准,幸好盆子还是碎了。孝子不哭,着实让村人耻笑了多年,直到爹过三周年忌日,娘和他去上坟烧纸,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长了一蓬荆棘,荆棘没有开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贴在荆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纸,田野里的麦子已经起身,有兔子跳跃远去。他问娘:这地里怎么不长包谷了?娘说:“种的麦子当然长麦子呗。”他说:“那么,是种什么长什么吗?”娘说:“乖。”他就说了:“爹埋在这里怎么不再长出个爹呢?”娘说:“爹永远是没有了。”他在这时是哭了,爹死过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现在的爹,随他来到城里,爹的鬼是游荡的鬼。夜郎在默念着爹的好处,觉得对不起爹,请爹原谅他,他还要留在城里!夜郎这时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曾经学过的“精卫填海”的故事,但爹并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精卫填海,他就叽叽咕咕给爹在那里念说起那个故事来了。
烧完了纸,两人往回走,阿蝉问:“夜哥,你刚才烧纸是在念说什么了?”夜郎说:“我给我爹说话哩。阿蝉,你学过‘精卫填海’的课文吗?”阿蝉说:“学过。”阿蝉就背诵道: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乌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谈;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夜郎说:“你还行么,我就给我爹说精卫的故事哩。”阿蝉说:“给你爹说一个小鸟的事?精卫填海,那多徒劳无益的,给你爹就说这些?!”夜郎说:“你懂个啥!”不理了阿蝉。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嘎地就在前边停下,车里走下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朝他们锐叫了一下。阿蝉还以为这女人是认识夜郎的,回头看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持着手机的男人在那里淫淫地笑,揽了那女人的腰往近旁的酒楼去了。从大街往西的窄巷里,两旁的槐树浓荫交错,路灯在浓荫里激射如云中的阳光,树后檐墙的黑暗处,有人在拥抱。远处的水管下水流哗哗,是倭腰的老妇人在洗衣服。一群赤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闲汉横着过来,叫嚷着你赢牌了就得请客,那东胜街夜市上令狐家的馄饨馅嫩,卖馄饨的小妞更嫩。早五点,照例是小院子里的吵闹时分,先是楼下院门角的那家癞疮秃头,烧起了墙根下煮鸡的锅灶,火光明亮地照闪着每扇玻璃窗子。这是陕南山区的灶型,西京城里不可能再有第二,灶道长若三米,斜坡而上,依次安有三口大锅,一把火在下边的膛里烧起,三口锅同时受热,热烘烘的腥臭味就弥漫院子,烟也随着院墙往上爬,浓重的黑烟溶入夜空。秃头老婆是白日在街上摆烧鸡摊的,秃子只管去收购鸡,收购了在院子里拔毛剖肚,天黑下来,穿一身拈绸褂儿,灰不灰白不白的,戴一个小小的草帽,挎了背盘去沿巷叫卖。昨天晚上,又收购了几大筐鸡在院墙根的,夜郎回来后听见小李在和秃头谈话:“又弄到死死鸡了?”“话可不敢这么说的!”“算我不会说话。杀鸡怎么鸡不叫唤——哑巴鸡?”“用竹棍捅鸡耳朵,来不及叫就咽气了。”“你脚底好着的?”
“好着的——啊,你骂我?”“我怎么骂了?”“你要说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这是你说的,怎么算我骂了?”这秃子住在院里,是全院的灾难,也是周围人家的灾难,居委会已经来干涉过几次了,但房东没意见,秃头的房租比所有客户高出一倍的。秃头只是悄无声息地烧自己的火,小李就起来了,他是一边把屋中的青菜往三轮车上装,一边开了水龙头,拿长长的皮管子往菜上浇,一边嘴里小声哼豫剧《周仁回府》。河南人是中国的吉卜赛,街面上那些摆摊耍猴的、练拳的、做硬气功、卖老鼠药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口音。小李常在街上碰着同乡就领回来住宿,惹得房东也不高兴,无奈,他一张好嘴,无遮无拦,与那房东女人插诨打科,这女人倒不依了掌柜,且家中无事,夫妻见天搓牌,若三缺一,小李再忙,也会成全,是个随叫随到的人物。小李的豫剧一唱,房东的女人准时就醒了,已养成了习惯,起来要大解,穿一件宽大的睡衣,趿沓了拖鞋,掖怀往厕所去,然后叫房东去送手纸。房东慢慢腾腾,嘟囔不已,拿了纸揉一团隔厕所门扔进去,小李就笑着说:“做生意的辛苦,做房主儿的也辛苦,你要伺候老婆,每日把尿桶拿回房中,你只消跑一次差事就好了!”厕所里的女人听见,高声说:“小李,快住了你的口嘴,我这是让他表现情意哩,别人想来给我擦尻子,我还不让哩!”小李说:“这倒也是。——‘若把嫂嫂献上去,周仁不是某某的!’——秃子,给我开开门!”蹬着车子出院去了。院子下边的一响动,楼上隔壁的五顺也就起身了,叮叮咣咣开炉子,提水壶。他是拾破烂的,却养得很高贵的习气,每日清晨要熬了茶喝。果然就来敲夜郎的门,端偌大的一个搪瓷缸,扑扑闪闪地把半缸茶倒给夜郎,询问今日做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