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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三人和庆金吃了米粥,将一瓶酒喝了。还没有过足酒瘾,夏天义从柜里又取了一瓶再喝,庆金就退下,到炕上陪娘说话。这期间,竹青也来了,将炕头上放着的纸烟抽出一根吸了,又点上第二根。庆金说:“你烟瘾倒比我大。”竹青说:“心烦么。”庆金说:“你啥事有我心烦?”竹青说:“你还烦呀,光利有你这个当爹的,早早就有工作了,我那儿子靠谁去,自个又不好好念书,一辈子就只有戳牛勾子了!”庆金说:“供销社当售货员能比农民高出多少?他要是身体好,我倒还同意他也出去打工,或许还能闯出个名堂。”竹青说:“不知这是咋回事,咱夏家到光利他们这一辈,出不了一个像样的人才!”二婶忽地打了个嘘声,两人停了话,二婶说:“谁在院门口的?”庆金听了听,并没有动静。竹青说:“娘耳朵灵,又听到什么呀?”二婶说:“有人在门口。”竹青出去看了看,没有人影。回来说:“没人。”就又说:“这四家,别的都好,就咱一门子五个儿子顶不住个雷庆,更不要说夏风。”庆金说:“上善就说过,清风街出个夏风,把上百年的精华吸走了,咱夏家也就没了脉气。”竹青说:“出人才就像挣钱,越有钱的越能挣钱,越是没钱,挣个钱比吃屎都难,夏风将来不知还要生个龙呀么凤呀!四叔,白雪怀上了没?”庆金说:“这事不问四叔,白雪要怀上了,四婶早嚷嚷开了。”二婶又嘘了一声,说:“院门外谁又来了?”竹青说:“谁来了,风来了。”还继续说光利这一茬人,来运就跑进来,接着哑巴跑了进来,哇哇地叫。竹青听不懂,庆金也听不懂,二婶说:“是你五叔的娃烫伤啦?”哑巴又哇哇地说。二婶说:“你五叔呢?”哑巴手比划着。二婶说:“竹青你快去瞎瞎家,那贼媳妇把娃烫伤了!”竹青说:“娃咋能烫伤,瞎瞎人呢?”二婶说:“打麻将去了。”竹青就往外走,二婶已哭起来,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给娃抹!”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一直喝酒,这边的说话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婶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义就训二婶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骂瞎瞎整天打麻将,又没钱只是站在旁边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礼又劝夏天义,说庆金这一辈九个就瞎瞎的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没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将去了不在家,让竹青过去看看娃娃烫伤的怎样就是了。夏天义说:“把他娘的,连一个娃都养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闹肚子,娃两岁了像个病老鼠!”夏天礼说:“逢上这号儿媳妇了,你生气有啥用?喝酒喝酒!”夏天义说:“兄弟,这教训深啦,生下个没本事的儿子,千万再不给娶个肉馕子媳妇!”二婶说:“不给娶媳妇,你让他打光棍啊?!”夏天义说:“你还说啥呀?我咋就遇上你这婆娘,生一窝猪狗!”二婶哭声更高,竹青从厨房里拿了老醋,又来劝二婶,说:“爹,你就少说我娘两句!”庆金却让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厨房里坐了,又来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后说:“庆金你应该去,淑贞和瞎瞎致了气,你去着好!如果是烫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给娃涂上,如果烫得重了,就到宏声那儿去看看,你给宏声说,账记在我名下。”庆金和竹青起身就走了。待到一个时辰后,庆金回来,说是瞎瞎媳妇端饭时不小心饭倒了娃娃胳膊上,烫了一片,已经涂了獾油。问竹青呢,庆金说回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就喝到这里吧。”各自回家去睡。

夏天智有些醉,耷拉着脑袋从巷子里往回走,想着酒桌上的话,心里闷着,实腾腾的难受,经风一吹,一股子东西就吐了出来。才扶着一棵树歇气,蓦地看见斜对面中星家的院内怪兮兮的,所有的树上都点着一支蜡,又设有香案,中星爹一直是跪在案旁,一声不吭,而俊奇却从每一棵树上折一小枝编成草帽戴在头上,然后在香案前上供品,上香,上酒,跪下来念一页纸上的话:“奉请北斗星君归坊安座,我本院大小树木十二棵持香祷告,主人夏生荣生于戊寅年正月十一日未时,现年六十六岁,一生勤劳俭朴,一心向善,深得村里乡邻爱戴,尤其教子有方,培养其儿出息有为,又待我众木亲近,今身染重病,痛苦难耐,我兄妹十二,长树榆,次树桃,三树杨,四树梅,柿,枣,丁香,樱桃,香椿,梨,柳和花椒,发自本心,甘愿各减阳寿一年添给主人。等主人病好之后,我等以所开之花,所结之果,全部敬献,主人也以电影一场,大小炮,满斗香以还重愿。人树诚心,神必感应。专呈此文为证。”求寿文念毕,夏天智却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有一股冷气上身。他向来不重视中星的爹,但中星现在才当了团长他却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怜。关于求寿,夏天智倒想起一桩往事,母亲在晚年身体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设香案祈祷:愿减自身寿命十年,以增母寿。母亲终转危为安,但大哥五十五岁就死了,母亲也常说:你大哥生寿应该是六十五岁,今早死十年,是将十岁增给我了。求寿或许是顶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为夏生荣求寿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着院中十二棵树木?他站在那儿呆了半天,待俊奇出来,轻轻叫了一声,俊奇吓了一跳,说:“是四叔呀,这么晚了还没歇着?”夏天智说:“你给中星他爹求寿啦?”俊奇说:“你知道啦?他病了,本来要中星来添寿的,他又不愿意让中星添寿,就让院中的树木各减一岁,但树木不会说话,才要我去以树木的名义念他写好的祷文哩。四叔,你说这求寿能不能求到?”夏天智却说:“噢。”转身就走了,走了还自言自语着:“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夏天智回到家里,四婶已经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烟,堂屋里没有拉灯,黑幽幽的,堂屋门半天,跌进来的是片三角白光。夏雨终于回来了,推了一下院门,院门很响,他就掏出尿浇在门轴里,门再没了声,关了走进堂屋,蹑手蹑脚才要闪进来,夏天智说:“回来啦?”夏雨吓了一跳,说:“我说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说再打十圈,他又是输了……”夏天智说:“你赢了?”夏雨说:“这,这……我以后再不打麻将啦,我给你保证。”夏天智说:“赢了好。”夏雨说:“爹,爹……”夏天智说:“你既然没瞌睡,你拿上你赢来的钱,现在去宏声那儿买‘固本补气大力丸’,买十二包!”夏雨说:“买药,现在去买药,谁咋啦?”夏天智说:“你问那么多干啥?让你去你就去,宏声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来。”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门,一出门,庆幸爹竟然没一句骂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