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4/7页)

我到了县剧团,夏中星他没有失信,就让我跟随他们去巡回下乡,负责保管和展览秦腔脸谱马勺。但他对我的要求十分严格:下乡期间,我不离马勺,马勺不离我,保证马勺不得损坏和丢失。我说:“马勺是我爷,我是它孙子,行了吧!”中星梳他的头发,就那稀稀几根,在头顶上抹过来粘过去,说:“头发少了。”我说:“灵人不顶重发。”他快乐起来了,唱:“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爷×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没那个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这些,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说:“我跟剧团下乡,白雪知道不?”中星说:“知道。”我说:“她没说啥吧?”中星说:“没说啥呀!”我说:“哇!”夏中星说:“你咋啦?”我说:“没啥,没啥。”

第一站我们去的是竹林关镇,出发时,我看见白雪上了那辆大卡车,我也往大卡车上爬,中星却把我拉下来,让我坐到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上装着戏箱和那些脸谱马勺。拖拉机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墙缝里的那只虱子,虱一定是饥瘪了,但瘪了的虱即便成麦麸子一样,见风就飘,飘到人的身上就咬住吸人血,飘到猪的身上就咬住吸猪血。我一路都在指挥着我的虱,先去咬了丁霸槽,这是要向他显示,再去咬了白恩杰,还是向他显示,最后去咬夏天智,夏天智觉得脖子上痒,手一摸,捉住了,说:“虱子?我身上生了虱子?!”他用两个指甲要挤死虱子,一股风把虱子却吹跑了。

到了竹林关镇,镇上有个骡马会馆,是清朝年间这一带骡马商队修的祭祀神灵的地方,也是来往歇脚点。骡马会馆现在是破烂不堪了,只剩下一个戏楼和一个后殿。戏就在戏楼上演,马勺的展览布置在后殿。我和白雪见面不多,他们排戏和休息在镇上的一个大仓库里,我要看管马勺,就只能一个人睡在后殿。

剧团是白天演一场,晚上演一场。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台,都要讲秦腔是国粹,是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我们就要热爱它,拥护它,都来看秦腔;秦腔振兴了,我们的精气神就雄起了。再要讲这次演出是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剧团全体人员经过精心排练,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戏,是把最好的艺术奉献给大家。当然,他还讲了为配合这次秦腔巡回演出,专门组织了一个秦腔脸谱展览,也希望大家能踊跃去参观。他的这些话,像君亭在大清寺里念报纸和文件一样,念者慷慨激昂,听者却无动于衷,戏台下人来得并不多,来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后说“谢谢”,自己就走下台了。

看戏的人不多,参观脸谱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该讲讲秦腔的历史以及这些脸谱的含义和特点,但这些我却说不出来。我能介绍的只是这些脸谱是清风街一位退休老校长画的,夏天智是谁,是剧团里白雪的公公。来人听到白雪,他们就来兴趣了,说白雪的戏唱得好,一听她唱戏把人听得骨骨节节都酥了,说白雪吃什么喝什么了,咋就长得那么亲,是不是干净得不屙不尿连屁都没有?我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好比是从花园子边路过,看见一朵玫瑰花,称赞过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当然就发怒了,把他们往出赶,几次差点儿打起来。这么着,参观的人就更少了。但一连三次来过一个人,人长得怪难看的,说话都咬文嚼字,口袋上插了个钢笔,他是每次看完戏又来参观,听说脸谱马勺是白雪的公公画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个村的,就不停地打问白雪的事。我警惕了,问:“你干啥的?”他说:“我是白雪的戏迷。”他这号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戏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戏还是迷了人?没想他竟说他看过白雪所有的戏,还为白雪写了诗赞。我说:“你写诗赞?你念念!”他真的张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确好,从此我就把这诗赞永远记住,没人时就自己念诵了。

这诗赞是这么说的:州河岸县剧团,近十年间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纪未弱冠。态惊鸿,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靥,杨柳腰,芙蓉面,颜色赛过桃花瓣。笑容儿可掬,愁容儿堪羡,背影儿难描,侧身儿好看,似牡丹带雨开,似芍药迎风绽。似水仙凌清波,似梨花笼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宫,似杨妃醉倒沉香畔。两泪娇啼,似薛女哭开红杜鹃。双跷缓步,似潘妃踏碎金莲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风摇绿线。听清音袅袅,似黄莺鸣歌院。玉树曲愧煞张丽华,掌中影羞却赵飞燕。任你有描鸾刺凤手,画不出倾国倾城面。任你是铁打钢铸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汉。得手戏先说一遍:《梅绛雪》笑得好看,《黄逼宫》死得可怜。《串龙珠》的公主,《玉虎坠》的王娟。《飞彦彪》的忽生忽旦,《双合印》的裹脚一绽。更有那出神处,《二返安》一出把魂钩散,见狄青愁容儿一盼——怨;戽宝刀轻手儿一按——慢;系罗帕情眼儿微倦——干;抱孩子笑庞儿忽换——艳。看得人神也昏,望得人目也眩,挣出一身风流汗。把这喜怒哀乐,七情毕现且莫算,武兰儿熟且练。《姬家山》把夫换,《撮合山》把诗看。穆桂英《破洪州》,孙二娘《打店》。纤手儿接枪,能干;一指儿搅刀,罕见。回风的一条鞭,拨月的两根剑。一骑桃花如掣电,脚步儿不乱;三尺青锋如匹练,眼睛儿不眩。筋斗云凌空现,心儿里不跳,口儿里不颤。鹁鸽窠当场旋,两脚儿不停,一色儿不变。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账看。担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劳而不怨,人人说好真可赞。

有了这长篇诗赞,我就在后殿里反复朗诵,来参观脸谱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继续朗诵,他们就说:“这人脑子有病!”趔趄着脚往出走。中星来批评我,说:“叫你展览脸谱的,你来这儿练嘴皮啦?”我说:“我宣传白雪么!”中星说:“白雪用得着你宣传?你的职责是展出脸谱,你就得给人多讲脸谱的事!”我说:“这我不懂。”中星说:“你鼻子下的嘴呢,不会请教演员?”请教谁呀?我当然第一个想到去请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请教演《拾玉镯》的王老师。我也知道还有个邱老师比王老师知识更多,邱老师却是男的,请教王老师其实还是为了容易接触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师,旁边的白雪就走开了。一次吃饭,我明明看见白雪和几个演员拿着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气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见了我,却折身又回到仓库的宿舍去。演员们喊:“白雪,你还吃不?”白雪说:“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来。”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两个蒸馍回到后殿去。后殿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老鼠在什么地方跑动和啃东西。顿顿脚,响声停了,脚一停,响声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里吸纸烟,听起远处隐隐的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