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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智念完了序,问夏风:“播哪出戏?”夏风说:“有哪些戏?”夏天智说:“二十四大本都有哩!”夏风说:“那么多?”夏天智说:“二十四本我给串成民歌了。你听不听?”夏风说:“我喝茶呀!”白雪却在里屋床上说:“爹,你说说,我听!”夏天智说:“你听着啊:《麟骨床》上系《串龙珠》,《春秋笔》下吊《玉虎坠》,《五典坡》降伏《蛟龙驹》,《紫霞宫》收藏《铁兽图》,《抱火斗》施计《破天门》,《玉梅绦》捆住《八件衣》,《黑叮本》审理《潘杨讼》,《下河东》托请《状元媒》,《淮河营》攻破《黄河阵》,《破宁国》得胜《回荆州》,《忠义侠》画入《八义图》,《白玉楼》欢庆《渔家乐》。串得好不好?”白雪说:“串得好!你播《白玉楼》中的‘挂画’吧,‘挂画’我演过。”高音喇叭里立时响起了锣鼓弦索声。

夏风反对夏天智播放秦腔,一是嫌太张扬,二是嫌太吵,聒得他睡不好。可白雪却拥护,说她坐在床上整日没事,听听秦腔倒能岔岔心慌。出奇的是婴儿一听秦腔就不哭了,睁着一对小眼睛一动不动。而夏家的猫在屋顶的瓦槽上踱步,立即像一疙瘩云落到院里,耳朵耸得直直的。月季花在一层一层绽瓣。最是那来运,只要没去七里沟,秦腔声一起,它就后腿卧着,前腿撑立,瞅着大喇叭,顺着秦腔的节奏长声嘶叫。

夏风是不能不回来的,但夏风和他的孩子似乎就没有父女的缘。在孩子的哭声中,夏风提着大包小包的进的院门,而夏风第一眼看到孩子,竟吓了一跳,瘦小,满脸的皱纹,像个老头。他说:“吓,这怎么养得活呀?!”四婶把孩子抱起来,塞到夏风怀里,说:“不哭了,不哭了,睁开眼睛看看你爹,这是你爹!”孩子哭的时候眼睛是紧闭的,这会儿就睁开了一只眼,突然打了个冷颤,哇哇地哭得更凶了。

应着名儿是回来照顾白雪和孩子的,但一抱孩子,孩子就哭,夏风也就没再抱过,而尿布是轮不到他洗的,白雪一天五六顿饭,四婶也不让他在厨房待。反倒是白雪一次一次吃饭,四婶都要给夏风盛一碗。白雪说:“不像是我坐月子,倒是你在坐月子!”拉夏风在床边坐了,要陪她说话。夏风坐下了,却没了话说。白雪说:“你咋不说话?”夏风说:“你说呀!”白雪说:“给孩子起个名。叫个什么名字好听?”夏风说:“丑丑。”白雪说:“她叔有个叫瞎瞎的,她再叫丑丑,是寻不到个好词啦?”夏风说:“她长得丑么。”白雪说:“她哪儿丑了?我看着就觉得好看!”夏风说:“你说好看就好看吧。”又不说了。白雪说:“你一出去话那么多,回家就没话啦?”夏风说:“联合国又换秘书长啦……”白雪说:“我娘俩真的有那么烦吗,你不愿多说话?”夏风没有吭声,把纸烟点着了,突然觉得在小房间里吃纸烟会呛着孩子,就把火掐灭了。夏风说:“你现在咋这啰嗦呢,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我在家里也不能自在吗?”白雪说:“谁做了父亲的不欢天喜地的,而整天盼你回来,回来了你就吊个脸,多一句话都懒得说!”夏风说:“我说什么呀?你一张嘴就是这话,我还怎么说?”白雪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又长长地吁出去,眼泪也随之流下来。夏风看了一眼,站起来靠在柜前,说:“这有啥哭的?坐月子哩,你不要身体了你就哭!”白雪还是哭,夏风就一挑门帘走了出去。

院门里,书正却来了。他没有进小房间来看孩子,抱着一个小石狮子放在了花坛沿上,说这是他从乡政府刘会计那儿要的。刘会计是关中人,关中的风俗里生下孩子都雕一个小石狮子,一是用红绳拴在孩子身上,能防备孩子从床上掉下去,二是狮子是瑞兽,能护佑孩子。书正这么说,夏天智非常高兴,就让四婶给书正沏杯茶喝。书正却说不用了,他受乡长之托来通知夏风去吃饭的。夏风说:“今日你给做什么好吃的?”书正说:“现在来了重要人,乡长都陪着到万宝酒楼上去吃。万宝酒楼的厨师做的饭我吃过,不是我说哩,我还瞧不上眼!”夏天智立即取了六七本《秦腔脸谱集》给乡政府干部签名,要夏风去吃请时带上。夏风先是不肯,说:“人家爱不爱秦腔呀,你送人家?!”夏天智说:“它是一本书,又是你拿给他们的,爱不爱都会放在显眼地方哩!”他签了名,喊四婶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先不要合上封面,以免钢笔水不干,粘脏了。自己又拿了一本翻来覆去地看,还举起来,对着太阳耀,说:“夏风,你出第一本书时是个啥情况?”夏风说:“你只在屋里欣赏了一天,我是欣赏了三天,给单位所有人都写了指正的话送去,过了三天,却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两本,我买回来又写上:×××再次指正,又送了去。”夏天智说:“你就好好取笑你爹么,我这送给他们,看他们谁敢卖给旧书摊?!”

夏风和书正提了书一走,大婶搀着瞎眼的二婶就进了院。二婶行动不便,白雪生孩子后她一直没来,今日叫大婶搀了她,一进院门就叫嚷:“我孙娃呢,让她这瞎眼婆也摸摸!”四婶忙把两位嫂子安顿坐下,喊白雪把娃娃抱出来。白雪赶紧擦了眼泪,二婶却已进来了,抱过孩子摸来摸去,说娃娃长得亲,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便撩起衣襟,从里边摸摸索索了好大一会儿,掏出一卷钱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我娃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你瞎眼婆是农民,没有多少钱,我娃不要嫌少!”白雪说:“不用,二婶,你给的啥钱呀?!”二婶说:“这是规矩,没有多的也有个少的,图个吉祥!”四婶就说:“白雪你替娃拿上,你二婶一个心么,让娃娃记住,长大了给二婆买点心!”二婶说:“她二婆享不了我娃的福了,我还能活几年?等娃长大了,到她二婆坟上烧个纸就是。”大婶说:“你那坟那么远,谁去呀?!”三个老妯娌就呱呱呱地笑了一回。没想,大婶才把孩子轮着抱到怀里,忽听得噗哧一声,孩子就屙下了。她忙解开裹被,从孩子的两腿间取了尿布,尿布上是一摊蛋花一样的稀屎,白雪要抱过去,说:“别把你弄脏了!”大婶说:“我还嫌脏呀,娃娃屎有啥脏的?”给孩子擦屁股,却见屎沾在前边,擦了,又擦后边,后边却没屎,再看时,发觉后边并没有个肛门,顺口说:“没屁眼!”说过了,突然变脸失色,又说了一句:“娃咋没屁眼?!”大家弯过头来看了一下,果然是没屁眼。四婶一把抓过孩子,在怀里翻过身,将两条小腿使劲掰开,真的没见有屁眼,就蝎子蜇了一般叫喊夏天智。夏天智看了,当场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