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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刚睡着,他来拍打我的身体了:「喂,醒醒。」就这样,我们不断叫醒对方,终于完成了我们人生里最为伟大的抄写工作。我们从教室的窗户翻越出去,在晨曦里一路打着呵欠走出学校。分手的时候,他将我们两个人合作的手抄本交给我,慷慨地让我先去阅读。他拿着字迹清秀的手抄原本,看看东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圈红晕,说是要将《茶花女》的手抄原本先去归还,然后再回家睡觉。一回到家中,我的父母还在梦乡里,我匆匆吃完昨晚留在桌上的冷饭冷菜,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好像没过多久,我父亲的吼叫将我吵醒,问我昨晚野到哪里了?我嘴里哼哼哈哈,似答非答,翻个身继续睡觉。

我一觉睡到中午,这天我没有去上学,在家里读起了自己的手抄本《茶花女》。我们的抄写开始时字体还算工整,愈到后面愈是潦草。我自己潦草的字体还能辨认,可是同学的潦草字体就完全看不明白了。我读得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之后,我将手抄本放进胸口衣服里,夹在腋下,走出家门去寻找那位同学。

我在中学的篮球场上找到了他,这家伙正在运球上篮,我怒吼着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转身吃惊地看着我。我继续怒吼:「过来!你过来!」

可能是我当时摆出一副准备打架的模样,他被激怒了,将篮球往地上使劲一扔,握紧拳头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冲着我叫道:「你想干什么?」

我将胸口衣服里面的手抄本取出来,给他看一眼后立刻放了回去,愤怒地说:「老子看不懂你写的字。」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擦着满脸的汗水,嘿嘿笑着跟随我走进了学校的小树林。在小树林里,我取出我们的手抄本,继续自己的阅读。我让他站在身旁,我一边阅读,一边不断怒气冲冲地问他:「这些是什么字?」

我的阅读口吃似的,结结巴巴地让完了《茶花女》。尽管如此,里面的故事和人物仍然让我心酸不已,我抹着眼泪,意犹未尽地将我们的手抄本交给他,轮到他去阅读了。

当天晚上,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来到了我的家门外,怒气冲冲地喊叫我的名字,他同样也看不明白我潦草的字体。我只好起床,陪同他走到某个路灯下。他在夜深人静里情感波动地阅读,我呵欠连连靠在电线杆上,充当一位尽职的陪读,随时向他提供辨认潦草字体的应召服务。

第三个版本从街头阅读说起。我说的是大字报,这是文化大革命馈赠给我们小镇的独特风景。在当时,撕掉墙上的大字报属于反革命行为,新的大字报只能贴在旧的大字报上面,墙壁愈来愈厚,让我们的小镇看上去像是穿上了臃肿的棉袄。

我没有读过文革早期的大字报,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七岁左右,所认识的汉字只能让我吃力地读完大字报的标题。我当时的兴趣是在街头激烈的武斗上面,我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小镇上的成年人相互斗殴,他们手挥棍棒,嘴里喊叫着「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口号,互相打得头破血流。这让年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为何还要互相打得你死我活?

我当时十分胆小,每次都是站在远处观战,斗殴的人群冲杀过来时,我立刻撒腿就跑,距离保持在子弹射程之外。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胆量过人,他每次都是站在近处观赏武斗,而且双手扠腰,一副休闲的模样。

我们当时每天混迹街头,看着街上时常上演的武斗情景,就像在电影院里看黑白电影一样。我们这些孩子之间有过一个口头禅,把上街玩耍说成「看电影」。几年以后,电影院里出现了彩色的宽银幕电影,我们上街的口头禅也随之修改。如果有一个孩子问:「去哪里?」正要上街的孩子就会回答:「去看宽银幕电影。」

我迷恋上大字报阅读时已是一名初中学生。大约是一九七五年左右,文革进入了后期,沉闷窒息的社会替代了血腥武斗的社会。虽然小镇的街道一成不变,可是街道上的内容变了。我们也从看「黑白电影」变成了看「宽银幕电影」。对于我们这些街头孩子来说,「宽银幕电影」远远没有早期的「黑白电影」好看。文革早期,我们小镇的街道喧嚣热闹,好比是好莱坞的动作电影;到了文革后期,街道安静沉寂,好比是欧洲现代主义的艺术电影。我们从街头儿童变成了街头少年,我们的生活也从动作电影进入到了艺术电影。艺术电影里长时间静止的画面和缓慢推进的长镜头,仿佛就是我们在文革后期的生活节奏。

我现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这样的镜头: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放学回家的初中生,身穿有补丁的衣服,脚蹬一双磨损后泛白的黄球鞋,斜挎破旧的书包,沿着贴满大字报的街道无所事事地走来。我就是在这个陈旧褪色的镜头里获得了阅读大字报的乐趣。就像观赏艺术电影需要审美的耐心一样,文革后期的生活需要仔细品尝,才会发现某个平淡的事物后面,其实隐藏着神奇。

一九七五年的时候,人们对大字报已经麻木不仁,尽管还有新的大字报不断贴到墙上去,可是很少有人驻足阅读。这时的大字报正在失去其自身的意义,正在成为了墙壁的内容。人们习惯于视而不见地从它们身旁走过,我也是这视而不见的人群中的一员。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一张大字报上有一幅漫画,然后继《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之后,我又一个阅读的新大陆被发现了。

我记得是一种拙笨的笔法,画了一张床,床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而且涂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这幅奇特的漫画让我怦然心动,当时我见惯了宣传画上男男女女的革命群众如何昂首挺胸,可是画面上的男女之间出现一张床,是我前所未见的。这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床,竟然出现在充满着革命意义的大字报上面,还有同样画得歪歪扭扭的一男一女,床的色情含义昭然若揭,我想入非非地读起了这张大字报。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阅读的大字报。在密集出现的毛主席语录和口号似的革命语言之间,我读到了一些引人入胜的片言只语,这些片言只语讲述了我们小镇上一对偷情男女的故事梗概。虽然没有读到直接的性描写语句,可是性联想在我脑海里如同一叶方舟开始乘风破浪了。

这对偷情男女的真实姓名就书写在花花绿绿的漫画上面,我添油加醋地将这个梗概告诉几个关系亲密的同学,这几个同学听得眼睛发直。然后,我们兴致勃勃地分头去打听这对偷情男女的住处和工作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