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2/4页)

在我的文革岁月里,我曾经充分利用过「鲁迅」这个强大的词汇。我成长的经历里除了革命和贫穷,就是无休无止的争论。争论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奢侈品,是贫困生活里的精神食粮。

我小学时和一位同学有过一个争论:太阳什么时候离地球最近?这位同学认为是早晨和傍晚,因为那时候的太阳看上去最大。我认为是中午,因为中午的时候最热。我们两个人不知疲惫地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争论,每天见面时,都是陈述自己的理由,然后驳斥对方的观点。这样的废话说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以后,我们开始寻求其他人的支持。他拉着我去找他的姐姐,他姐姐听完了我们两方的理由后,马上站到了他的立场上。这个当时还没有发育的女孩一边踢着毽子一边说:「太阳当然是早晨和傍晚离地球最近。」

我不甘失败,拉着他去找我的哥哥。我哥哥自然要维护自己的弟弟,他向我的同学挥了两下拳头,威胁他:「你再敢说早晨和傍晚最近,小心老子揍你。」

我对哥哥的回答方式深感失望,我需要的是真理,不是武力。我们两个又去找了其他年龄大一些的孩子,有支持他的,也有赞成我的,始终难分胜负。我们之间的争论长达一年时间,小镇上年龄大一些的孩子都被我们拉出来当过几次裁判,连他们都开始厌烦了,只要看到我们两个争吵地走向他们,他们就会吼叫:「滚开!」

我们只好将唾沫横飞的争论局限在两个人的范围里。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开始攻击我的「热」理论,他说如果用热作为标准的话,那么太阳是不是夏天离地球近,冬天离地球远?我反驳他的「视觉」理论,如果用看上去大小作为标准,那么太阳在雨天是不是就小的没有了?

我们继续争论不休,直到有一天我搬出了鲁迅,一下子就把他打垮了。我在情急之中突然编造了鲁迅的话,我冲着他喊叫:「鲁迅先生说过,太阳中午的时候离地球最近!」

他哑口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鲁迅先生真的说过这话?」「当然说过,」我虽然心里发虚,嘴上仍然强硬,「难道你不相信鲁迅先生的话?」

「不是的,」他慌张地摆了摆手,「你以前为什么不说呢?」我一不作二不休,继续胡编乱造:「以前我不知道,是今天早晨在广播里听到的。」

他悲伤地低下了头,嘴里喃喃地说道:「鲁迅先生也这么说,肯定是你对了,我错了。」

就这么简单,他不遗余力地捍卫了一年的太阳距离观点,在我虚构的鲁迅面前立刻土崩瓦解了。此后的几天里,他沉默寡言,独自一人品尝失败的滋味。这是文革时代的特征,不管是造反派之间或者红卫兵之间的争论,还是家庭妇女之间的吵架,最终的胜利者都是拿出某一句毛泽东说过的话,然后一锤定音,结束争论和吵架。当时我本来是想编造一句毛泽东的话,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胆怯了,不由自主地把「毛主席教导我们」改成了「鲁迅先生说」。日后即便被人揭露出来,被打倒了,成为小反革命分子,也会罪轻一等。

进入初中以后,我和这位同学开始了另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我们讨论起了原子弹的威力,他说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捆绑到一起爆炸的话,地球肯定会粉身碎骨似的毁灭;我不同意,我说地球的表面会被摧毁,但是地球不会因此破碎,地球仍然会正常地自转和公转。

我们从讨论的层面进入到了争论的层面,而且争论不断升级和扩大,两个人在学校里整天声嘶力竭地辩论,然后像竞选似的,各自去拉拢其他男同学。有支持他的,也有支持我的,当时初一年级里的男生们分成了地球毁灭和不毁灭两大阵营。时间一久,我们的男同学们厌倦了这样的争论,只有我们两个人继续在争论里乐此不疲。男同学们为此给予我们一个共同的绰号:「这两个地球。」

有一天我们打篮球的时候也争论起来,我们已经争论了几个月了,我们都觉得应该结束这场争论了。我们就在篮球场上做出决定,去找化学老师,让她给出一个权威的答案。我们一边争论一边走去,他忘记了手里抱着篮球,后面打球的几个同学急了,冲着我们喊叫:「喂,喂,两个地球,把篮球还给我们。」

我们要去请教的化学老师是新来的,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我们觉得她很洋气,因为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像其他老师,课上课下都只会说本地土话。我们在年级的教研室里找到了她,她耐心地听完我们各自的观点后,十分严肃地说:「全世界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怎么可能把原子弹捆绑在一起爆炸?」没想到这位洋气的化学老师给我们耗时几个月的争论来了一个釜底抽薪,让我们措手不及。我们两个人傻乎乎地走出了初中年级教研室,又傻乎乎地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同时骂了一声:「他妈的!」

接下去我们继续争论,都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我终于再次被逼急了,故伎重演地喊叫起来:「鲁迅先生说过,即使将全世界的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也毁灭不了我们的地球。」

「又是鲁迅先生说?」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我。

「你不相信?」我那时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难道我是在编造鲁迅先生护话?」

我坚定的神态让他退却了,他摇摇头说:「你不敢,谁也不敢编造鲁迅先生的话。」

「我当然不敢。」我心虚地说道。

他点点头说:「这『即使』确实很像是鲁迅先生的语气。」「什么叫很像?」我乘胜追击,「这就是鲁迅先生的语气。」然后,我的这位同学垂头丧气地走去了。他可能百思不得其解:鲁迅先生为何总是和他作对?不过几个月以后,我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破绽,鲁迅是一九三六年去世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爆炸的时间却是一九四五年。我胆战心惊了好几天以后,主动去向这位同学认错,我对他说:「我上次说错了,鲁迅先生的原话里不是说原子弹,是说炸弹。他说,即使全世界的炸弹绑在一起爆炸……」

我同学的眼睛立刻明亮了,他扬眉吐气地说:「炸弹怎么可以和原子弹比呢!」

「当然不能比,」为了蒙混过关,我只好承认他的观点是对的,「你说得对,如果世界上的原子弹捆绑在一起爆炸的话,地球肯定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和这位同学从小学到初中的两次马拉松式的争论,最终结果是一比一。这个结果没有意义,争论也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由此引出了一个事实,就是作为一个词汇的「鲁迅」,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实在是威力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