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瓜(第2/2页)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竟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交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游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