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第五信 九月十三日

昨天接到你很亲切的信,我欢喜地拜读了。从名古屋寄来的邮片也收到了,多谢你。

你定然劳瘁了罢?但是无恙地安抵了冈山,这是比什么还要愉快,我也安心了。

你为什么在信里自称为“仆”呢?象那样的信不给我也不要紧,我不大欢喜。你不是我的哥哥,有时是我的父亲,有时是我的师长,更特别地是我永久的恋人吗?你对于我全部的爱情才写出那样的信,不太残酷,大无慈悲了吗?

你专心一意地用功罢,我专在为这件事情祈祷。

初回来的时候晚上不能睡,食欲也不进,真是窘煞了。但从两三日以来,渐渐回复了。

第六信 九月十五日夜至十六日午刻

我亲爱的哥哥:

自从前日我把信寄给你后,我轮着一位重病患者,日夜不休地看护。晚上一点也不能睡觉,在白天仅仅有两三点钟倒在床上,身子是疲倦得非常的;近来稍微好得一点,但是连快乐的工夫也没有,我的心境又是这么个样子,我真是深深地在悲观了。哥哥,我连对你说也真不好说得,真是害羞。我从前到这儿来的决心和现在的心境实在是两样了。从前我到这儿来的时候真是决心象入尼院一样的生活,现在呢?很难,很难……我恨我现在的生命是很难舍去了。

哥哥,你写的日本文的信札写得很不差,我真是欢喜。

诚如你所说的,前回的月夜真是美,真是明媚;在那样的月夜我也想在我的哥哥身旁乘在舟上,方向也不定,只随着流水把我们永远运出这尘世呢。

过去了的那古海岸上几天的隐遁的生活,我的哥哥,我每天每天一个人孤寂地就枕的时候,便要反刍一次。月夜一人登上露台,把那静寂的海岸的夜境作为专有物的一样彷徨着的当时,也好象梦境一样要浮上心头。哥哥,在你有亲信的友人,在我是没有那样可以披沥一切,同忧共乐的伴侣的。在这样的社会那种心魂美洁而高尚的人可以说是没有的。

哥哥,第二学期又渐渐开始了,你定然忙碌罢?我愿你,愿你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干切不可输给别人,你请专心一意地用功罢。我真是这样祈愿你。我愿你好生保养,不要沾染了疾病。哥哥,你的生命同时便是我的生命,我望你别要忘记罢。我自己也是要好生保养的,这儿的霍乱症还在猖獗,所以我是十分警戒着的。我一有空闲的时候便想自修,德文是定要学的,在那古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生请教,我到现在来真是失悔。在这病院里面懂德文的虽是不少,但总不好去请教他。

在那古的时候我给G牧师写过一封信,哥哥,你也是晓得的呢。那封信想再写一遍,但前后想来终觉得不好寄去。几次几次地写了又写,终是写不成器了。那晚上的可怕的而且是悲哀的悲哀的秘密,可以分与的,除我哥哥而外不该有第三人罢。我现在暂时保留沉默,哥哥,请你也这样罢,你什么事情都别要放在心上。家里我也不想通知,行事太匆促了的时候反会招致更悲惨的结果。暂时之间知道的人只有哥哥,上帝,我。

15日夜

昨晚上想把信寄出的,因为眼痛没有成功,今天稍微有点空闲,我又写。

今晚上总可以回自己的寝室里去睡了罢。我心里在欢喜着呢。

哥哥,你信不可太写多了。你是写给我的时候,一礼拜写一次,或者两礼拜一次便好了。千切不要耽误了你用功的时间。我只要心里一想到的时候,有空闲时我便写,写来凑积在那儿,按着在每礼拜的礼拜六或者礼拜日寄到你手里的光景我寄给你,——这样的好罢?怎么样呢?

哥哥,关于我的事情请你千切不要挂虑。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命运,我是定了心的。进女子医学的事情假如在我哥哥身上稍微都要加上些苦痛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去。哥哥假如支持不起的时候,我就留在这儿等到哥哥毕业罢。哥哥回国的时候,假使我一点也不能帮助,对于哥哥的祖国一点也不能贡献什么,这是最没意思的;我在这儿用些功,就学些看护法,助产学都好。只顾自己的私图,不顾哥哥的甘苦,这样的事情我是不忍做的。只要是于我哥哥有益的事情,我什么都能忍,什么都甘受。学校的章程我也取来看了,好象很难,但是不能考上的事情想来也没有。假如我真是能够进去的时候,那真是高兴呢。我将来能够稍微帮助我的哥哥,那真是幸福呢。但这不是我的意志,一切都是听随哥哥的意志,听随哥哥的希望,听随哥哥的方便。请你好生筹算罢。

哥哥,你把学校的功课表都写给我来了,我真是感谢你。从此又要辛苦了呢,请你,请你万千努力罢,能够办到的时候,最好是请你守着有规则的生活。清早五点钟起床,怕太早了罢?但在那时候能够起床真是很好的,就是我自己,在那时候也大概是起了床的。晚上在那时候我也是就寝的,请你不要忘记……想写的好象还多,但连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写了呢。

好久不通音讯的G牧师,今天有信来了,对于这G牧师我也不想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我要等我们的感情冷静了,沉着了,能够以理性来正确地判断一切的时候再给他写信,(或者我们二人怕永没有这样的时候来罢?——或者怕是不来的好罢?)什么也不管,只把过去的事情一切都忘了去。哥哥,请你不要怀想着一切,请你通把来忘记,请把我,请把我当成你真正的妹子看待罢——这是我最大的祈愿。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异姓的妹子,请你把我当成同你生于中国的真正的骨肉的妹子罢!

我清早起来便在为你祈祷,愿你在上帝的恩惠中永远获福。

16日晨

家里的事情有些放不下心,我打电话到妹妹的学校里去打听时,妹子已经在两三天前回来了,她竟连一点也不通知我。我生了气问了一些,她什么也不说,只说父亲亲自到东京来了,现在住在银座教会里,要到我这里来。她只说了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说了。我也因为吃了一惊,便把电话断了。啊啊,哥哥,父亲要来了,现在已经到东京,这怎么好呢?我的父母对于我一句也不说的沉默的态度,我真是不高兴。我的心是定了的,无论有什么事情我也不回去。假使我是回去时,我率性死了去不知道还要怎样地快活,怎样地容易些呢!哥哥,请你,请你为我祈祷罢!我的路是已经已经定了,假如我不能走我这已经定了的路,我便死,死了就是!哥哥,请你,请你不要担心,请你安心地等待着。我的一切是你的所有。我离开你是不能生存的。我的路就算要造出怎样悲惨的生涯,这也是我的命运。我是不能逃的,逃了是无上的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