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第二十九信 十一月?日

……(此处似有残缺。)

哥哥,我把你时常揣在我温暖的柔软的胸怀里面,我在无人的地方便取出来,我是怎样地怎样地和你亲了许多狂热的接吻哟!哥哥,你怎么不答应我呢?你此刻在想什么?你怎么那样的冷静呢?啊啊,你的嘴唇是冰冷的呀!哥哥,啊,哥哥!

我就寝的时候也把你抱在怀中,我把厚实的台纸都温暖透了。清晨最初把眼睁开的一瞬间,你的接吻是怎样地怎样地温甜的呀。我对着你这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哥哥,时而又感受着无限的哀愁,万斜的热泪无端地从眼中涌出。啊啊,哥哥,你怎这么消瘦呢?你的苍白的脸上浮荡着的悲哀比从前更加深戚了。哥哥,你的悲哀怎么不使你妹子分受哟?你怎么那样深戚地烦闷着?你怎么又那样冷静地不说话呢?我凝视着你,久了就好象凝视着那稣的圣像一样,你的头上好象戴着了荆冠,啊啊,哥哥,我怕再凝视你了。哥哥,你的悲哀我也并不是全不晓得的。我也晓得只要我的存在是消灭了时,我哥哥的悲哀也可以减却无限。啊啊,哥哥,你恕我罢!你恕我罢!我是应该祈祷你的幸福的人,但我现在不能祈祷,(或者我将来也许有这样的机会到来罢?)啊啊,哥哥!……

昨天我同室的一个女伴病了,回家去了。我回到室里来时,便把你的相片取出来供在案上,我有一个小小的花瓶,我摘了些迟开的蔷蔽来伴你。我这样静静地守对着你的时候,我真是幸福。我想起明年的春假来时——啊,真是长远呢。我到那时候该不会和这折下了的蔷蔽一样已经飘零了罢?我近来不知怎么,身子真不济事了。我每天每天倦于剧烈的劳动,稍微有些自己的时间时,这倦了的身子却不象自己的所有的一样。眼睛总不容易见好,我的脑子也在时常作痛了,我每晚上总爱做些怪梦。前天夜里我梦见我在大理石的池子里洗澡,池子里面是红色的葡萄酒呢,我正在惊疑的时候我的哥哥来了,我深深躲在池子里。池子里的葡萄酒浮起了血一样的腥臭。啊啊,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呢?

哥哥,你相片上的题诗,我连有些字也还不能认识,意义我是全然不懂呢。“洗心久欲学枯禅”——哥哥,你是要做和尚吗?哥哥,你如要做和尚,我便要做尼姑。“摩顶不难追觳墨”是什么意思呢?啊,我应该学的事情很多,哥哥你要教我才行,你千切不要忘记了我,我是依你为生命的呢!

……(此处似有残缺。)

哥哥寄来的Anderson的《无画画帖》,我对照着把第一夜读了,德文没有人教真不方便,但是意思勉强看懂了。那印度的处女的心真写得可怜。但是呢,我的哥哥,你是还活在世上的,我的灯是永远燃着的。

眼痛实在难写,每回都是这样的乱笔,你恕我罢。信写好了,自行复读二遍,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连自己也有害羞的地方,我想不寄给你,但怕你担心,你恕我罢。

第三十信 十一月十九夜

……(此处似有缺页。)

学期看看又要终结了,你以后又是要忙的时候了。过了一岭又是一山,我们的生命还在继续着的时候,不断的苦难,毫无容赦地在前面等着我们,我一想到这些上来觉得真把人世厌倦了。我想往什么地方不通人迹的远隔着的海岛上去,我想没入于人间的乃至宇宙的一切存在都了无干涉的孤独里去。我的心怎这样地寂寥呢?哥哥,我想说的话很多,但总写不成器。今天晚上尤是寂寥,好象有什么悲惨的人世上的偶然事件要来逼迫着我的一样。

在案上笑着的秋花凄切地凋零了。褪了色的花瓣徒然地散落在案上。啊,哥哥,我所爱好的秋天也迟暮了!我的二十岁的秋天!把一切事情都秘蕴在自己的胸中,什么人也不曾接触过的,我这个比较地单纯而坚实地造就出的心被你破了(不是,是我自己破了的),把处女的矜夸和幸福都为着可恋的你抛弃了的今年的秋天!啊啊,已经迟暮了!一想起来,完全和梦境一样。在泣倦于凋零之悲运的落叶之上,缓缓地滴落着的雨滴的声音,这怎么也好象在叹息我的身世的哀愁一样。

靠在案上,把头低着,把目瞑着,不知几时世界已经成了昔日的欢乐的山野,被北国的红叶包拥着的美的山野。啊啊,但是,那欢乐的幻影终不能不被这冷酷的现实无端地侵残,就象这冷冷地迫人的秋夜沉默无涯地侵蚀着我的身心。啊啊,哥哥!今年的秋天特异地更加岑寂。在还不知道你的去年的秋天实在不曾感到过这样的寂寞。只有今年的秋天,啊……

想写的很多,但一时也难写尽,明晚再写罢。

请睡了,我的哥哥。

第三十一信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昨天接到我哥哥的来信一封,因为事忙还没有时候写信,此刻又接到我哥哥的信。啊,哥哥,你恕我,我总时常使你这样担心,我真是不懂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我的心竟这样浅薄了。稍微有些儿不愉快,便要激起无数的怨嗟,焦愁,心痛,杞忧,我自己真不知道何以竟成了这样了。

这儿的生活我并没有留恋,不过住到明年三月,这儿是比较安全,我能够自活到什么地步我总得自活。

哥哥的朋友处我不愿意去,哥哥你要晓得,我是个年轻的女子呢。我在东京和近处也有不少的亲戚,但到了现在我也不愿意去访问他们。我也有一位知友T君在东大法科二年,也是我父亲的教会里的信徒,他在仙台高等学校的时候和我们很有交游。我到东京来后没有去访问过他,他也不曾来看过我,但我此刻假如去请托他的时候,他总是会为我尽力的。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也想去找他看看。

你请珍重你自己的身体,我的事情请不要担心,我自己晓得注意。努力用你的功罢。

第三十二信 十一月二十六日

此刻接到你的来信,我担心着揭开来看了。哥哥,你怎么会有这样一种猜疑性呢?你到底为什么事情那样懊恼哟?我的信总是无礼乱暴的,我真是不好,请你容恕我罢。我是决不曾误解过你呢,这是怎么的呢?我竟到了不能把我哥哥当成客观看待的地步,……我是时常看成自己一样,有时放肆一回,有时又执拗一下,有时无端地生嗔,有时又谈些蠢事,有时又象要把你吊着的一样甘媚,我不是简直就和狂人一样了吗?我自己这时时刻刻变化不定的心境,我时常是不假虚饰地写给我的哥哥。我是这样的愚人,就好象幼儿恋着慈母一样,我也回到了三岁光景的幼儿了。虽然我明明知道是罪恶。不仅我自己,连使我哥哥也不能不为这样的事情吃苦,真是我最痛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