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第3/4页)

“哇!”我连惊叹句都照样说得死气沉沉,“速度真快!”

“当然啦,你明年才毕业,还有一年可以努力。毕业后想做什么?”这次洁·西的口气温和了一些。

我一直希望能拿到研究所提供的丰厚奖学金,或者获得补助,到欧洲各地进修,然后成为教授,同时写诗出书,或者一面写诗出书,一面当编辑之类的。我早有这些计划,随时答得出来。

然而,我却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太确定。”这些话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因为一说出口,我就知道确实如此。

听起来如此真实,而我也暗自默认这个事实。这感觉就像有个莫名其妙的人在你家门前徘徊了好几天,有一天忽然上前说,他是你的生父,而他的外貌果真也跟你相像,在那一刹那,你清楚明白,他的确是你的生父,至于你一辈子称为父亲的那个人其实是个冒牌货。

“我不太确定。”

“这样下去,你会一事无成。”洁·西沉默片刻,然后说,“你会哪些语言?”

“我应该可以读点儿法文,另外,我一直想学德文。”我说想学德文,说了大概五年。

我妈小时候就到了美国,但平常都说德文,结果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学校被同学丢石头。我爸也说德文,不过我九岁时他就死了。他的老家位于普鲁士王国黑色心脏地带的一个小村庄,村里很多人得躁郁症。而我那德语说得跟母语一样溜的弟弟,此刻就在柏林参加国际生活体验营。

但我没告诉洁·西,每次拿起德文字典或德文书,看见那些密密麻麻,如铁蛇笼般的黑色字体,我的脑袋就像蛤蜊,闭得紧紧。

“我一直想进出版业。”我设法重拾思绪,希望恢复我原本舌灿莲花的推销功力,“我想,毕业后我会去一些出版社应征。”

“你应该好好学法文和德文。”洁·西不留情面地对我直言,“或许,还要多学其他语言,比如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俄文最好也要会。每年六月,有成百上千个女孩涌入纽约,每个都自以为能当上编辑。你得比那些泛泛之辈多点儿本事才行。最好多学几种语言。”

我没胆子告诉洁·西,大四这年我会忙到挤不出时间学语言。我修了专为优秀学生开设的荣誉课程,必须从中学习独立思考,所以,除了要上跟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关的课,以及进阶诗歌创作研讨课,其他时间都要拿来写论文,讨论詹姆斯·乔伊斯作品里的晦涩主题。但我还没具体敲定要写的主题,因为我连他那本重要著作《芬尼根守灵夜》都还没读过。教授对我的论文抱以厚望,还答应会给我一些线索,帮助我探讨这本书里那对双胞胎所代表的意象。

“我会尽量去学。”我告诉洁·西,“或许会去上他们特别开设的基础德文密集速成班。”当时我真的认为这不失为可行之计,因为我有办法说服导师为我开特例。我的导师一向把我当成有趣的实验品。

除了物理和化学必修课,我还选修了植物学,而且表现优异,一整年下来,一个试题都没答错,有段时间,甚至心血来潮,起过一个念头:当植物学家,去非洲或南美雨林研究野生植物。我心想,去奇怪的地方研究冷门主题,应该会比去意大利研究艺术,或者去英国研究英语文学,更容易获得巨额补助,因为竞争者寡。

植物学很不错,因为我喜欢切叶片,把它们放在显微镜底下,也喜欢画出面包上的霉菌,或者蕨类在性周期那段期间所出现的心形怪叶子。对我来说,这些东西感觉起来都很真实。

至于物理,我第一天去上物理课,就知道完蛋了。

一个矮小黝黑的男人站在教室前方。这个名叫曼基的家伙穿着紧绷的蓝色西装,手里拿着一颗小木球,声音高亢,但口齿不清。他把小木球放在一片有沟槽的陡斜板子上,让球滑到底部,然后开始解释,若令a为加速度,t为时间,接着,冷不防地在黑板上写满了潦草的字母、数字和等号,看得我好想死。

我把物理课本带回宿舍,准备跟它奋战。这本大部头的教科书是以易渗的纸张加以油印而成的,厚度高四百页,里头只有图表与公式,没有插图或照片,封面和封底则是砖红色的硬纸精装。这书是曼基教授自己撰写的,用来跟女大学生解释物理学,如果我们这群女学生能读懂这本书,他就会正式将它付梓出版。

所以,我认真地研读那些公式,乖乖去上课,看着那些球滚落斜坡,期待下课钟响。学期末了,多数女学生都被当,但我从头到尾都拿A。有一次,我听见曼基教授对一群抱怨物理好难的女学生说:“不难,哪会难,有个女学生从头到尾都拿A。”“告诉我们,她是谁?”大家追问,但他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对我露出迷人的会心微笑。

这堂课的经验让我起了一个念头:躲掉下学期的化学课。我的物理课是设法拿了A,可是它也吓坏了我。每次念物理,就觉得生不如死。我最受不了的是把万物万事简约成数字和字母。黑板上出现的不是叶子的形状、树叶呼吸孔的放大图,以及叶红素、叶黄素之类的可爱词汇,而是曼基老师以特制的红色粉笔写上的公式──每个字母都艰涩可怖如毒蝎。

我知道化学会更要命,因为我在化学实验室里见过一张巨大的元素周期表。这张列了九十几种化学元素的图表里,金、银、钴、铝这些美好的词汇都被化约成丑陋的简写,后面还跟着不同的十进数。若再绞尽脑汁应付这些东西,我肯定会发疯,彻底垮掉。这前半年的物理课,我可是使出全部意志力才撑了过去。

所以,我备妥一个妙计,带着这妙计去找班导师。

我的说辞是,我应该花时间去修莎士比亚的相关课程,毕竟我的主修是英文。既然班导师和我都知道我的化学课成绩也会拿A,那何必多此一举,参加考试?何不干脆抛开分数和学分,旁听就好?这种做法凭借的是个人的荣誉心,而我这样的好学生当然不会做出有损个人荣誉的事,况且,内容比形式更重要,明知成绩会拿A,还去在乎分数,不是很无聊?我这番论点又因学校的一项政策而显得更具说服力,这项政策就是:我这届之后的大二生,无须必修理科课程,换句话说,我这届是旧规定的末代受害者。

曼基老师完全同意我的看法。我想,他很受宠若惊,我竟然那么喜欢上他的课,甘愿抛开学分和成绩拿A的功利考量,花时间来旁听,只为了体会化学之美。把学分用来修莎士比亚的课,但去化学课旁听,我这招真是高明。其实我大可不必这么做,但此举正可以让人觉得我对化学充满热情,不愿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