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第3/4页)

我们在君士坦丁家的阳台待了一小时左右,慵懒地坐在两张帆布躺椅里,聆听留声机源源不绝播放的音乐,两人之间堆放着巴拉莱卡三弦琴的唱片。我们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乳白氤氲中,但我分不清这样的光线是来自街灯、半圆月、星光还是车灯。君士坦丁就只握着我的手,看起来毫无意图诱惑我。

我问他,他是否跟人家定了亲,或者有交往对象,但他说没有,还清楚表明他不想有这种羁绊。

终于,松树皮酿的酒让浓浓困意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我要进屋躺一下。”我说。

我若无其事地晃进卧房,弯腰脱掉鞋子。干净的床铺就像一张安稳的小舟,在我面前轻轻摇荡着。我手脚大张,整个人躺平,闭上眼睛。然后,我听见君士坦丁叹了一口气,从阳台进来。他的鞋子一只接一只咚的掉到地板上。他在我旁边躺下来。

我从一撮垂散的头发后方偷看他。

他仰躺着,双手搁在脑后,凝视天花板。浆挺白衬衫的袖子往上卷到手肘,在昏暗的光线中,袖子白得闪闪发亮,感觉好诡异。而饱受日晒的古铜色皮肤现在几乎是黑色。我心想,我生平见过的男人当中,他肯定是最好看的一个。

如果我的五官脸型更立体一点,或者能把政治谈得头头是道,或者是个出名的作家,或许君士坦丁会有兴趣跟我上床。

但随后我又想,说不定他喜欢我之后,就会成为我眼中庸俗平凡的男人。当他爱上我,我会不停地挑剔他的毛病,毕竟我就是这样对待巴帝·魏勒和在他之前那些对我有意思的男孩的。

重蹈覆辙。

我经常远远地看着一个男人,觉得他无懈可击,然而,一旦他靠近,我立刻觉得跟他不可行。

这正是我不想结婚的原因之一。我完全不想过安定的生活,乖乖当一只让箭得以高高射出去的弓。我想追求变化与刺激,想自己射向四面八方,就像国庆日的璀璨烟火。

 

雨声吵醒我。

眼前漆黑一片,半晌后我才辨识出陌生窗户的模糊轮廓。偶尔会有光线冒出来,在墙壁上游移──宛如一根鬼魅手指在探索些什么──然后遁入空无中。

接着,我听见有人在呼吸。

起初,我以为是我食物中毒后躺在旅馆房间所发出的呼吸声,于是我屏住气,却仍听见呼吸的声音。

就在我眼前,我看见床上有一只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只眼睛像罗盘,划分成数等份。我缓缓伸出手,握住它,然后举起来,没想到连带抓起一只手臂。这只手臂沉重如死人,却暖烘烘,因为手臂的主人正熟睡着。是江诗丹顿的手表,指针显示三点钟。

他和衣入睡,身上的衬衫、裤子和袜子仍是我抛下他兀自进屋上床时的那一套。眼睛适应黑暗后,我辨识出了他的苍白眼皮、挺直鼻梁,以及那张形状美丽、说话厚道的嘴。然而,它们看起来又如此缥缈虚无,仿佛雾中的一幅图。我偎过去,瞅着他细细端详好几分钟。这是我第一次睡在男人旁边。

我试着想象成为他妻子的感觉。

早上七点起床,替他准备蛋、培根、土司和咖啡。他出门上班后,我穿着睡袍,上着发卷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洗盘子,一会儿整理床铺。他在外面度过多彩多姿的一天,晚上回来后,会期待丰盛的晚餐,于是,我整个晚上忙着煮菜,洗更多脏碗盘,倒在床上时已筋疲力尽。

这种生活对一个十五年来功课全拿A的女孩来说未免太枯燥,也太大材小用了点,但我知道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巴帝·魏勒的母亲就是从早到晚忙着煮饭、打扫、刷洗,即便她丈夫是大学教授,而她自己也在私立学校教书。

有一次我去找巴帝,魏勒太太正用魏勒先生的旧西装所裁出的布条来编织地毯。这条地毯已经花了她好几个礼拜,我很喜欢她把褐色、绿色和蓝色花格呢布混织所编成的穗辫。我心想,如果是我,地毯完成后,我一定要挂在墙面当壁毯来欣赏,没想到魏勒太太竟把它放在厨房地垫原来的位置,几天后,它变得肮脏又难看,跟便宜商店里一美元的廉价地垫没两样。

我知道,即使男人在婚前献上大量的玫瑰、热吻和烛光晚餐来掳获女孩芳心,其实他私下期待婚礼结束,她就臣服在他的脚下,甘愿成为厨房里的地垫。

我妈也提过,她和我爸才离开雷诺──爸之前结过婚,所以得去雷诺办离婚手续──我爸就对她说:“哇,太好了,现在开始咱们都可以不用装模作样了。终于可以尽情当自己。”从那天起,我妈就一刻不得清闲。

我还记得,有一次巴帝·魏勒以自以为是的阴险口吻说,等我有了孩子,感觉就会不同,到时就不会再想写诗。所以,我开始觉得,或许结婚生子的过程真的就像洗脑,婚后你会像奴隶般麻木呆滞地走来走去,活在独裁的私密国度里。

我低头凝视熟睡中的君士坦丁,犹如俯视深井底部一颗遥不可及的闪亮石头。忽然,他睁开眼,眼底满是爱意地望着我。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眨眨眼,就像快门按下的声音划破了温柔的氛围,一双扩大的瞳孔顿时迷蒙,那眼神如漆皮,只有表层,毫无情感深度。他认出我来了。

君士坦丁坐起身,打了个呵欠:“几点了?”

“三点。”我冷冷地说,“我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我开车送你。”

我们背对着,各自在床的两侧穿鞋,动作慌乱笨拙。床头那盏白灯张狂刺眼,真是讨厌。忽然,我感觉到君士坦丁转身面向我:“你的头发一直都这样吗?”

“都怎样?”

他没回答,而是倾身过来,将手放在我的发根,然后像梳子般慢慢梳向发梢。我的体内爆起一阵轻微的电击,继续坐着一动也不动。从小我就喜欢有人用手指梳我的头发,被这样一梳,我总会变得慵懒平静,昏昏欲睡。

“啊,我知道了。”君士坦丁说,“你刚刚洗过头。”

然后,他弯腰去系他的网球鞋。

一小时后,我躺在我的旅馆房间,倾听雨声。听起来不像雨,反倒像水龙头大开。左胫骨中央的旧伤开始作痛,所以我不再奢望七点以前能睡着。反正七点一到,收音机闹钟就会以名作曲家苏沙(John Philip Sousa)的雄壮进行曲来唤我起床。

每逢雨天,这只曾断过的腿似乎就想起自己的存在,记起那种闷闷的痛楚。

我心想:“是巴帝·魏勒害我断的这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