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第2/3页)

我坐在巴帝的床沿,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坐。

巴帝以认真的表情翻阅桌上那叠纸张,最后拿出一本薄薄的灰皮杂志,递给我:“翻到第十一页。”

这本杂志是在缅因州的某地印刷的,里头全是诗和叙述文,各篇之间以星号做区隔。我看见第十一页有一首诗,诗名是《佛州破晓》。快速浏览时,画面源源浮现我的眼前:西瓜色的晨曦、玳瑁绿的棕榈树,以及海螺吹出的声音如希腊建筑般壮观。

“这首诗还不错。”其实我觉得烂透了。

“知道是谁写的吗?”巴帝问,露出奇怪的傻笑。

我的视线往下移到这页的右下角。巴·魏。

“不晓得欸。”但我随即改口,“我知道了,巴帝,是你写的。”

巴帝挪到我身边。

我往后挪。我对结核病所知甚少,但总觉得这种病很可怕,会不着痕迹地四处散布。我心想,现在的巴帝很可能就笼罩在致命的肺结核菌当中。

“别担心,”巴帝笑着说,“我不是阳性。”

“阳性?”

“就是不会传染给你。”

巴帝停下来喘气,仿佛爬了一段陡坡,中间停下来喘息。

“我有个问题问你。”他最近有个让人坐立难安的坏习惯,就是老爱用目光刺穿我的眼睛,好似一心要看穿我的脑袋,分析里头的思绪。

“我本来想写信问你。”

我的脑海闪过一个浅蓝色信封,背面的盖口印着耶鲁大学的校徽。

“不过后来决定等你来。我想,当面问你会比较妥当。”他停顿,“嗯,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要问什么?”

“什么?”我低声问,心想大事不妙。

巴帝偎近我,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把我的头发从耳边拂开。我一动也不动。他低喃问我:“你愿意做巴帝·魏勒的太太吗?”

我险些爆笑出来。

我心想,我远远暗恋巴帝·魏勒那五六年间,如果他这么问我,我一定会惊喜若狂。

巴帝发现我面有难色。

“喔,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不太好,”他赶紧说,“我还在服用对氨基水杨酸(PAS),而且可能要拿掉一两根肋骨,但明年秋天我应该就能回医学院念书,最迟不会超过后年春天……”

“巴帝,我想,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我知道了,”他费力挤出这句话,“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

“没有,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我这辈子都不结婚。”

“你疯了啊。”巴帝的精神为之一振,“你迟早会改变想法的。”

“不会,我心意已决。”

巴帝不理会,仍一脸开心。

“还记得吗?”我说,“有一晚观赏完小喜剧,我们一起搭便车回学校?”

“我记得。”

“当时你问我,我喜欢住在城市或乡村?”

“你说……”

“我说,我又想住城市,又想住乡村。”

巴帝点点头。

“然后,”我的声音忽然充满力道,“你就笑了,说我完全符合精神官能症的症状。你说那个礼拜你上心理学时,有份关于精神官能症的问卷就有这一道问题。”

巴帝的笑容退去。

“嗯,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精神官能症,我永远没办法决定要住在乡村或者城市。”

“你可以住在城乡之间啊。”巴帝提议,试图帮我解决问题,“这样就可以有时进城,有时下乡。”

“那,精神官能症到底跟住哪里有何关系?”

巴帝没答话。

“说啊?”我厉声追问,心想,不能太宠病人,这样对他们不好,会把他们惯坏。

“没有关系。”巴帝静静地说,声音有气无力。

“还精神官能症咧,哼!”我不屑地冷笑道,“如果想同时获得两种不相容的东西,这样的心态就是精神官能症,那好,我承认我有这种毛病。我这辈子就是要在两种不相容的东西之间飞来飞去。”

巴帝将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

“让我跟你一起飞。”

 

我站在匹斯贾山的滑雪坡顶往下望。其实我不该上来,毕竟这辈子我还没滑过雪,不过,美景当前,有机会我当然要好好享受一下。

我的左手边,缆绳将滑雪客一一拖上山,放在积雪的山顶上。正午阳光一晒,山顶上的雪地稍融了一些,加上游客来来回回踩踏,地面变得坚硬光滑如玻璃。我的肺和鼻腔被冷空气侵袭,清爽得难以置信。

四面八方都有滑雪客腾空冲下令人目眩的陡坡,他们一身红、蓝或白夹克,宛如美国国旗,飘闪而过。

滑雪道的底部,仿原木的小屋传出流行歌曲,划破逼近的阒寂。

 

少女峰上往下眺

我俩从农舍……

 

轻快活泼又响亮的音乐声悠悠流过我的四周,宛如一条看不见的潺潺溪水,流过冰雪荒漠。不经意甩出手,我就会被抛下山坡,滚向滑雪场外的一个米色小点。这个小点,就是置身于观众群的巴帝·魏勒。

整个早上,巴帝都在教我滑雪。

首先,巴帝跟村里的一个朋友借来雪屐和雪杖,又跟疗养院里某医生的太太借雪靴──她的脚只比我大一号。再跟实习护士借红色的滑雪外套。尽管众人极力劝阻,他仍顽固地坚持成行。

见巴帝这样,我想起他在医学院时曾因鼓励最多家属捐出亲人遗体而获奖。他们解剖这些人体主要是为了医学,无关乎遗体本身有无解剖的需求。我忘了这个奖项名称,不过我可以想象巴帝穿着白袍──听诊器从侧边口袋突出来,活像他身体上的器官──略带微笑,对那些仍因亲人死去而震惊无言的家属深深一鞠躬,说服他们签下解剖同意书。

接下来,他向医生借车。这位医生自己也得过结核病,所以对病人的需求感同身受。就这样,当不见天日的疗养院走廊响起铃声,宣布散步时间结束,我们也正好驾车离开。

巴帝跟我一样没滑过雪,但他说基本原则很简单,而且他常在一旁看教练教学生,所以有把握传授我必要的诀窍。

前半个小时,我乖乖听从他的教导,以人字的方向爬上一个小坡,然后雪杖撑地,用力一推,笔直滑下坡。巴帝似乎颇满意我的进展。

“很好,爱瑟,”我第二十次爬上同一道小坡时,他终于告诉我,“现在,去抓缆绳,上到更高的地方试试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停下来。脸红气喘。

“巴帝,可是我还不会之字滑行。从山顶往下滑的人都知道怎么滑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