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舆地沿革(一) 三、社会村(2)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人都猫在屋里,树都枯枯冷着。麻雀在檐下团团簇簇。整个炸裂,都被宁静所包裹,沉静而安息。

孔东德从监狱回村了。他回得陡然悄然,无人知晓,在家苦呆一月,未曾出门半步。说起来,人已五十二岁,十二年的牢狱生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刑监受难,没人知道他在监狱做了什么,受着何样的人生与罪苦。自一月之前,他夜半敲门,带回了满屋的惊愕和妻儿们的满面之泪水,还有的,就是他们家的死闷与沉寂,彼此之间,除了问说想吃什么,想喝啥儿,其余的,没有丝毫的只言与片语。

他是死刑。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却活着回来了。头发全白,人瘦得干枯如枝,若不是眼珠会动,坐在家里,确如死了一模样。

倘若躺着,那就果如死了,再无活人样了。

可在死寂的半月后,他的脸上又挂了活人气色了,把儿子们叫到屋里床前边,开了惊天之口说:

——“世道变了,以后大队不叫大队了,还叫村。”

——“土地要重新分给农民了,可以重新营商生意了。”

——“在炸裂,朱家、程家都完了,该是我们孔家的天下了。”

四个孩子望着他,如一群都已长成等待出窝的狗。老大孔明光,老二孔明亮,老三孔明耀,老四孔明辉,一排儿站在床边上。而床下生着的一盆槐柴火,油香味在屋里漫弥飘散,把所有人的脸上都抹下淡黄润润的光。墙上的壁虎,听到了孔东德的秘语,回头望着六十二岁却老如古稀的他,壁虎那微圆的眼里,是两滴漆黑明白的豁然。在孔东德的头顶上,它把寸长的尾巴摇得如见了主人的狗。东面墙角的灰蜘蛛,也听见了孔东德的话,它朝这边望着时,因为把头抬得过高,肚子都翻了起来了。

“你们都出去。”孔东德这样说着,用手朝门外指了指,半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笑,薄金一样贴在他脸上,“你们现在都出去,朝着东西南北走——别回头,一直走,碰到啥儿弯腰捡起来,那东西就是你们这辈子的命道日子了。”

孩子们不说话,以为父亲是疯了。

可父亲这样连说三遍,最后有些求着他们时,老二孔明亮,才给老大明光闪去一道眼神儿,带着弟弟明耀和明辉,离开火盆、凳子、父母、壁虎和蜘蛛,朝门外试试探探走去了。

这一去,千变万幻,世界不再一样了。炸裂的志史开始新的单元了。

孩子们离开后,一直坐在床边的母亲盯着男人说:“你疯了?”

男人道:“我想喝瓶酒。”

女人说:“你不像从前了。”

男人说:“我们家要出皇帝了,但不知这四个孩子谁会当皇帝。”

女人就温顺地去给男人找酒做着下酒菜。她的温顺也是他的下酒菜。回来半个月,他没有碰过她。他似乎早就不想男女之事了。可这时,当也已六十岁的女人将要出门时,他又猛然从后边追上去,一把将她抱回到了床铺上,让那床铺承受了早已忘记的撕裂和尖叫。

村子里,夜半三更,月光如水。

各户檐下的麻雀们,团在窝里,偶或发出嘤鸣嘤鸣的叫。有一种夸张的静,铺在村街上,像坟场落在村落里。孔家的四个男孩儿,从家走出来,很快来到村街的十字路口间,老二明亮说,我们分开吧,朝东西南北走,碰到啥儿就都立马捡起走回来。

四个人就都朝东、西、南、北走去了。

老大东、老二西、老三南、老四北,如一窝在静夜中四散开来的鸟。村子依山筑座,东西主街长,南北街巷短,十字街又靠村东边,老大、老三和老四,很快就走穿街巷到了村外边,只有向西的老二孔明亮,在村街上走得笔直漫长,夜深久久,除了月光、空气和狗吠声,他在迎面什么都没碰上。

可在他以为什么都不会碰下时,有户人家的门响了。

门楼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瓦门楼,宽大的双扇柳木门,刚涂过一层红油漆。那竹裂吱吱的门响声,也是红颜色,有股刺鼻烈烈的漆香味。这是老村长朱庆方的家。门开后,他的女儿朱颖从家里走出来,刚走几步到门口,就看到大她几岁的孔明亮,从迎面朝她款脚款步走过来。

他们都轰隆一惊站住了。

片刻后,下边的话,响在他们一生的传奇里。

明亮说:“操!我遇到骚鬼了。”

“没想到我会最先碰见你。”朱颖有些意外地说,“三更半夜,你去哪?”

“就到这儿。”月光中,孔明亮恶了朱颖一眼睛,又狠狠接着道,“我本来想翻墙到你们家,把你爹活掐死,把你强奸掉。可现在,我又不想了。”说完他就回转身,大步地沿着村街朝东走,到十字街和向东的哥哥,向南向北的三弟、四弟去会合,脚步快捷,踢满沮丧,有说不出的要想爆裂的东西溢在脉管里。可在那欲炸欲裂的血脉中,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活在里边。他想要大吼一嗓子,把深睡的炸裂都吵醒,然就在他想要唤要吼时,听到从身后追来的朱颖对他先唤了:

——“孔老二,我倒天霉啦,偏偏一出门就撞上你!”

——“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撞上你我只能嫁给你。”

——“嫁给你,这辈子我都要把你们孔家捏在我手里!”

朱颖的唤,像闪电从后边蹿过来,孔明亮循着声音转过身子去,看见程家的妞儿程菁提着一个灯笼从一个胡同走过来。姓杨的葆青用火机照着从另外一条胡同走出来。村里的二狗狗,也拿着一个手电筒,在地上照着找着走出来。

突然间,村子里四处灯光,一世明亮,脚步声由稀到密,仿佛流水由浅到深样。所有的人,都在灯光下边走,都在灯光下面找着什么样。十字街那儿已经云下很多人,都在说国家出了大事情,和皇帝驾崩一样大的事,不然不会把叫了几十年的公社改回到乡,把大队的名称改为村,把生产队的称谓改为村民小组了,又把归属国家的土地重新分到农民手里去。还殷殷切切鼓励人们都到集镇市场做生意。起原先,做生意是要抓走游街判刑的,可这一夜间,却又一猛愣地鼓励人们从商营生了。

地舆沿革名称都变了,一如张姓改为李姓了,世界要天翻地覆了。

因为朝代更替,改地换天,炸裂人都说他们在前半夜里睡着时,做下一个共同的梦,梦中有个枯瘦精神的人,六十或者七十岁,从监狱逃出来,到床边摇着他们的肩膀或拉着他们的手,让他们赶快都到村街上,一直前行,不回头,不旁顾,最先碰到啥,那啥儿就是他的命道或预兆。有人不相信,梦醒后翻个身子接着睡,睡着后又继续做着那个梦,三番五次,都是那从监狱出来的人,要把他或她从梦中摇醒来,让他们赶快到街上笔直笔直地走。碰到一枚硬币或一角毛票儿,那就是你这辈子经商能赚很多钱。碰到女人掉在地上的一件物碎儿,那就是他有上好的婚姻或者打不退的桃花运。人们就都纷纷从梦中挣出身子来,趿着鞋,提上灯,走出屋门、院门来到村街上,交流着他们做的梦,交流着他们刚到村街上看到碰到的物事和怪异。就有人在那人群中,兴奋地举着一毛钱或者一元钱,说他一出门就在路边捡钱了。有人拿着一段红头绳,或谁家姑娘丢的塑料发卡儿,问人说他们捡了这些是啥儿预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