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物篇 一、孔明亮

孔明亮是决计要带领相邻的几个村庄富将起来的。乡长、县长已经答应他,先把距炸裂最近的两个村庄带富后,人均年收入过了多少钱,都和炸裂一样住瓦房,就立刻提拔他当副乡长,日后再当正乡长。左边的村庄刘家沟和右边几里的村庄张家岭,也都从行政上划归属于炸裂了。炸裂村原来只有一个自然村,六百多口人。现在是三个自然村,十四个村民组,一千九百五十六口人。村委会就设在村前河边的一块空地上,盖了两层楼,砌了红围墙,大铁门上挂了庄重的大招牌,上书“炸裂村委会”——如西瓜一样大的字。

已经给那两个村庄的每户人家都无偿分了上千元,让他们能养猪了养猪,能种菜了种菜。而且还把那两个村庄的年轻人,都带到二十里外另一个山坡上的铁道边儿去卸货,教他们在火车爬坡时,如何在坡上、崖头把车上的焦炭用铁钩抓下来;如果那货车车厢上没有铁厢盖,货都露在大天下,又怎样才能一钩儿把一箱、一筐或一袋的货物在树上吊起来。还又让炸裂的年轻人,都当师傅带徒弟,教他们如何追爬火车和卸完货后顶着逆风轻轻跳下来。

最为要紧的,是让那两个村庄的每户人家都和炸裂村民一模样,签下扒火车卸货的保密合约和死为烈属、绝不追责的合同书。事情就这样,人就轰隆一声富将起来了。那两个村庄原有破皮囊似的穷日子,转眼就风吹袋鼓地胀起着。就有人家很快成了万元户,准备要盖新的瓦房了。

炸裂所属村人的岁月与日子,如着严冬已过、春天到来般,一夜醒来,各户人家院内的树上,村里的街上,村外的乡野,哪儿和哪儿,山内里的这儿和那儿,万物花开,八方芽绿,满世界都是桃红李白了。乡长因为有了炸裂这典范,据说立马要调到县里去当副县长。县长因为在全省抓出了万元村,且村里家家都在两年内住进了新瓦房,那黄土穷壤间,一片瓦屋的照片配着文字在领导手里翻来倒去地看,有大领导还把那照片在夜晚带到家里去,让他的夫人、儿女们,看着感叹着。据说某领导那一晚因为那一张照片多吃了三个金银小馒头,多喝了半碗黑米粥,于是县长就被传到首都汇报发展的景光了。

总之说,一发而系全身的事情发生了,一如一个窗口的明亮,让世界都变得光明而辉煌。可事情恰恰却赶在这个节眼上——这年秋天时,这个国家的火车提速了。炸裂人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化的,那些路过后山梁上的火车,无论是客车还是货运车,忽然间在那爬坡时,都不像先前那样气喘吁吁、慢慢腾腾了。它们突然间,都有了气力和速度,宛若一个老人的返老还童般,猛地就健步如飞了。上山爬坡也如履平地了。事情是在炸裂人有一天扒车卸货十分钟内摔死了五个人才被发现的。才知道那儿所有路过的火车均被提速了,让人再也不能扒车卸货了。

而更为糟糕的,是秋前朱庆方的女儿朱颖回了村。两年多前她离开村子时,穿着耙耧人都爱穿的自己缝制的笨衣裤。两年后,她回到村里时,竟穿了一身说是每件都要上千元的洋衣服——她的布衫、裤子、围巾和鞋袜上,都印着炸裂人无人能识的英文字,尤其她到哪都要穿在身上、不系扣子的灰色呢大衣,有块鲜红的外国商标,还缀在左袖的外袖口。她在村里招摇过市,把带回来的香烟和巧克力,无论见到谁,大人和孩子,都要整包、整盒地递过去。

她是在向炸裂挑战和宣誓。

是在向孔明亮挑衅和证明。

让孔明亮不可理喻的,是她根本没有通过村委会,没用村委会的证明和公章,她就从县里取得了一块宅基地的土地证,从秋前到秋后,就在村委会的边址上,盖起了比村委会的二层楼房还要高出一层的三层楼。村委会的楼房都是裸砖砌成的,她还在她家的楼砖墙上贴了一层白瓷片。村委会楼房的玻璃都是白玻璃,她家楼房的玻璃都是茶色红玻璃。在她家新楼完工那一天,炸裂村十分钟内从火车上摔死了五个人,在村中埋了那五个烈士后,孔明亮独自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发呆时,朱颖出现在了他办公室的屋门口,脸上挂着泛红的笑,倚在门框上,那灰色的毛呢大衣,被她的肩膀挑得一边高,一边低,像城里百货商场橱柜里的模特没有把衣服穿正样。这当口,落日西去,村中静谧,在孔明亮和会议室一样大的办公室,那偌大的办公桌和可以旋转的真皮办公椅,还有桌上的电话和故意摆在那儿以示威严的夹了什么的文件夹,正面墙下的沙发和沙发头上从县城花市买回的铁树和元宝树,地上的花纹地砖以及拖把擦过的水印痕,都在朱颖的比衬下,显出了土气和软弱,没有了威力和说服力。她就那么背着落日站在门口上,披肩发落在她的大衣外,脸上是晨露样的皮肤和落日色的光,盯着呆在那儿的孔明亮,她淡淡笑着问:

“发愁了?不知道该咋儿致富了?”

明亮抬起头。这是她回村第一次来找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他说着话。第一次让他听到她的话里多少含有替他想的意思在里边。他就那么抬头望着她。她就从门口走进来,站在他的桌前边,把话说得柔软酸疼着。

——“火车提速了,以后再偷不知道会摔死多少人,会让村里十字街的四边都成为坟场也埋不下。”

——“一年内,你没有办法让刘家沟和张家岭都像先前炸裂那样富起来,你就别想当乡长。乡长就别想当县长。县长也别想调到市里当市长。”

——“我有办法让他们富起来。有办法让那两个村庄在明年家家都住进瓦房、楼房里。”

落日从窗口透进来,在那两间屋子里,落满了红意和她那夹了城里语色的耙耧话,像一片的火苗在他眼前跳跃着。他看着她的脸,猛地发现她比离开村子时候漂亮了。那时候,她的漂亮是庄稼花,这时候,她的美里满是城里人的盆景和经过修饰的阳台花,在她不知怎样变细变长的眉毛间,有着诱人的风妖和孽气。

“怎么富?”他问她。

“你要娶了我。”她笑着,“我二十三、你二十七,都该结婚了。我在外边可以随便嫁个比你好的人,可沿梦出来那一夜,我首先碰到的就是你,我这辈子不能不嫁你。”

在她脸上死死盯了很大一会儿,明亮忽然笑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啥儿生意吗?——鸡——你是妓女、婊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如同地震样,朱颖身子晃了晃,然后对他说:“这次你没答应我,下次你就该跪着求我了。那时候,你跪着来求我,怕我朱颖也不会答应嫁你了。”说完她就转身朝外走,脚步和来时一样轻盈和诗意,棕红色的高跟鞋,磕磕地敲着地上的花纹黄色砖。直到她走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那磕磕的声音都还响在孔明亮的深脑和独自呆着、想着啥儿的猛然间。